到了客栈门前,商景辞利落地翻身下马,朝内走去,好似全然忘却马上还有个被颠了一路的曲意。
曲意气他的态度,挣扎着就要跳下马背,身子一歪险些跌落,好在凌素及时上前,接住了她。
曲意甫一落地,便推开凌素,阔步追了上去,“商景辞,你等等我!”
商景辞置若罔闻,仍旧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曲意一路急追,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在他关房门前将人堵住,她郁闷地瞪着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
商景辞偏过头去,赌气道,“我累了。”
“这算什么理由!”
这一路上,曲意也憋了一肚子气,她用力撞开房门,绕过商景辞进屋坐了下来,又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
商景辞瞥了她一眼,很是不耐烦地坐到她对面,“时辰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去见镇长,你别在这闹我。”
曲意气急反笑,重重落下杯子,“方才你驾马反手挥鞭时,可曾记得你身后还有个大活人在,若不是我躲得快,你那鞭子恐怕抽的就不是马屁股了!还有,这一路上我同你说话,你又为何装作听不见?”
商景辞心里又酸又气,“我凭何要事事关照你?身为疏缈阁的阁主,难道连马都不会骑?”
“你!”
她猛地拍案而起,一双杏眸瞪得滚圆,正欲继续争辩,话音却蓦然一顿,整个人滞在原地。
【身为疏缈阁的阁主,难道连马都不会骑?】
是啊,她怎么演着演着,连自己都忘了还在扮演着旁人呢?
这破绽...太大了。
曲意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顷刻褪尽,指尖下意识地蜷紧,眼底控制不住地漫上了被看穿伪装的惊惶与无措。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
正因知晓她并非真正的疏缈阁阁主,所以才会这般对她。
从她中毒开始,到他与姐姐暗中以荼白设局,那时她就已察觉,这二人虽将她搁在中间,却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在。
她复又想起方才在小院中,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已将所有人排除在外。
还有,此番求援的信件是姐姐直接发给了太子的,竟已是明面上将她这个“假阁主”排除在外了。
商景辞说完那话便已后悔了,又见她愣在那里,神情纠结痛苦,原先强装的冷漠早已消融,可又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挽救。
曲意想透了这一层,方才的气势尽数散了,且又无法自控地想了下去。
她怎么就忘了,怎么能忘了,打从一开始太子接下那枚绣球,所求的就并非是她。
自相遇以来,一年间的朝夕相伴,竟全都是基于谎言而垒就的,姐姐武功高强,智谋无双,又是一阁之主,有势可借。
而她是谁?她有什么?一张同曲情别无二致的脸吗?
她又想起余巧死前所言,那盘旋在她心中许久的话来。
【女子不该囿于一方居室,无论文才武艺,若有所成,亦是豪杰,而你不喜无用之人。】
余巧早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她却始终痴痴惘惘。
曲意好似卸去了浑身力气,她勾唇自嘲一笑,识趣地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僵硬而又决绝地转过了身,踉跄着向外走去。
见她如此,商景辞亦是慌乱起来,他连忙起身上前抓住了曲意的手臂,可心中酸意未减,无数的歉意之言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你就那么喜欢玉吗?”
曲意已困在心魔之中,他的话只听进了一半,回眸怔怔地望向他,可那眸中实则却又并没有他,仅余一片空茫。
大抵是自觉自己这话说得过于含糊,他又试探着问,“我的意思是,血玉和白玉,你更看重哪一个?”
“碎玉。”
曲意眼角染上绯红,低喃道,“我本素常,何必尚之以琼华,世人浅薄,但见美玉无瑕,反要怨我不济,真真是枉费心机。”
她深看商景辞一眼,轻轻将他甩开,大步走远了。
此后数日,曲意晨起梳洗后,连早饭也不吃,便拉着凌素去往曲情那里,一呆就是整日,直至夜阑人静,方踏着浓重的夜色回至客栈。
白日里,她有时到曲情屋里说说话,有时与院中侍弄药草的暮清寒唠叨几句,可或许是暮清寒话太少了,渐渐地,她也就不再去打扰他,反倒是凌素能同他聊上几句医理。
大多数时候,曲意只是一个人歪在院中的藤椅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天。
曲情以为她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伤,也就随她去了。
“师父,是王言的回信。”
一封由火漆封缄的密信,端端正正地卧在白弗手中。
曲情并未急于接过,她透过窗子展眼望去,见院中只有曲意一人歪倒在藤椅上,似乎是睡着了,“暮清寒去了哪里?”
白弗答,“向着后山的方向去了,至于所行为何,探子还未回报。”
曲情怪道,“他今日没去采草药?”
“没有,昨日他去了山下的集市,买了许多祭拜之物。”
曲情取过床头的外披,递给白弗,“你去给意儿披上,山里风大,免得受凉了。”
白弗接过外披,又看了眼手中的信,继续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给我罢。”
曲情手中攥着那封回信,心间竟然生出了几分紧张,迟迟未能拆开。
院子里,白弗大概是手重了些,吵醒了曲意,二人本就不睦,此刻更是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比树上的麻雀叫得还欢。
曲情撕开信封,几张字迹密密麻麻的信纸滑了出来,看字迹,应是王言亲笔所书。
“阁主尊鉴:谨将查得情形,恭陈于后。十二年前,老阁主亲遣萧暮出行,所务不详,亦无第三人知。岂料萧暮一去不返,虽多方查探终无所获。然一年后,老阁主竟在未得踪迹、亦未见尸骸的情形下,遽然当众宣告,萧暮已死,无需再寻。”
十二年前...
曲情阖眸算着年份,那年她不过五岁,仍是无知稚童,即便再如何回忆,眼前也好似隔着层层叠叠的厚重白纱。
忽而,纱帘微动,自缝隙间,她窥见一位俊朗端方的少年手中紧紧牵着个蹒跚学步的女孩。
女孩十分顽皮,见着什么都心生欢喜,而少年向来予取予求,掏空了钱袋,只为买下那支让她爱不释手的蝴蝶流苏步摇。
尽管女孩头发短得根本挂不住它。
“师兄抱,脚疼。”女孩撒着娇爬到少年肩膀上,她咿咿呀呀地笑着闹着,手中若玩耍拨浪鼓一般一下下摇着步摇,步摇上坠着的蝴蝶仿佛真的有了生命般越荡越高,翩翩起舞。
春日桃花最是潋滟,却不敌女孩笑靥如花,灼灼其华。
曲情眼角微红,继续读了下去。
“彼时阁中多有非议,皆谓老阁主此举毫无来由,过于绝情,仍不愿放弃寻找萧暮。然老阁主严令阁中上下讳提其名,更将此条列入戒律堂堂规,迄今此规犹载于堂规末页,清晰可查。
至于逍遥山庄,其总部远在千里之遥的洮洮坞。据探子回报,自嫁予曾昭泽后,王媤媤便长居于洮洮坞。唯十一年前的七月曾独往松陵镇,居月余方返,越四载复往,自此常往返于两地之间。
而在此期间,老阁主从未涉足洮洮坞。二人相见之机,当在十一年前——彼年七月,老阁主送您归家过生辰,却借故离去三日,行踪成谜。再度相逢应是四年后,亦即老阁主失踪之年。其中情形无从可考,王慎或可知一二。”
目及此处,曲情顿了顿,自袖中掏出另一封信来,是王伯的回信。
王伯信中唯有寥寥数字,信中写道,他知晓王媤媤曾对萧斯有情,年轻气盛那几年,萧斯对她也未必无意。可王媤媤不过二八年华,青春正盛,萧斯却已至而立,仍可谓是一无所有,仅靠着一身武艺白手起家。萧斯自觉不敌曾昭泽,更不愿耽误王媤媤,这才决意狠心断情。
王媤媤大婚之日,萧斯派人送去画卷,画中情景是萧斯心中镌刻的初见王媤媤之景象。在她大婚后,二人绝无任何联系,萧斯只愿她能琴瑟和鸣,遂心快意地过完一生。直到他失踪那次,起初他只是说故人邀他往松陵镇一聚,便未带任何人孤身前往。五日后,他收到了萧斯的绝笔密信,其间种种,他一无所知,而其后种种,他亦无需多言。
曲情心中盘算着,第一次是三日,第二次是五日,统共八日的时间,还要减去来回路程中的耗费,即便萧斯言无不尽,王媤媤又能对阁中隐秘了解多少,真的足够她再造出一个萧暮出来吗?
更何况王伯信中点明,自王媤媤婚后,萧斯已决意断情,疏缈阁又同逍遥山庄立场对立。一别经年,春去秋来,雁过长空,早已物是人非,他又是否还会对王媤媤知无不言呢?
曲情复又拿起了王言的信。
“至于萧暮,除却执行任务,鲜少离开疏缈阁,更无可能前往洮洮坞。且其外出行事之时,惯常易容,故除阁中位高者外,识其真容者不过寥寥。由此,属下斗胆揣测,萧暮或尚在人间,更私心盼望,阁主所遇之人是他。”
......
“你怎么又将情儿带出去玩了?”
萧斯厉声训斥着少年,神情却十分柔和,他从少年肩膀上抱下女孩,又问,“我教你的剑术练完了?”
“自然。”少年神采奕奕,爽朗一笑,“我这便舞一遍,请师父再行指点。”
少年躬身退后几步,手中剑挽狂花,飞身而起,剑锋扫过之处,落花簌簌,零落如雨。
“好看。”女孩两只肉肉的小手不断挥舞着,为少年鼓着劲,一双眼眸亮得胜过天明前最亮的星子。
女孩手中的步摇晃得萧斯头昏脑涨,他一把夺了过去,眼神幽怨地望向少年,“我萧斯的徒儿,怎能不爱刀枪爱步摇?”
“要,要——”,女孩见步摇被夺走,伸手就朝萧斯脸上抓去,哇哇叫着,几乎要哭出来。
少年听见女孩叫喊,忙歇了剑招,冲到萧斯面前将步摇抢了回来,“情儿还小,师父你别欺负她。”
萧斯见状,简直气得鼻子都歪了。
女孩拿回了宝贝,即刻大笑起来,左手搂着萧斯,右手拉着少年,朝着两人脸颊各奖励了一个亲亲。
二人相视片刻,终是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漫天落红凭风而起,渐渐遮尽昔日笑语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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