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月不开

家齐没去成武进。一想起其中缘由,他便恨恨地一叹。

惠明当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程将军哭诉,说这个家她管不动了,你要不在乎我们姐弟俩,我明早就同家齐一起回武进。

程将军早就不习惯把她当女儿看了,在他眼里,惠明就是个得力管家,缺了她,家就像缺了齿轮的表,转不了几天了。他当机立断,决不允许家齐离开上海半步——其他的他不管,因为他得启程去重庆了。

“萍嬷嬷,他又上哪儿去了?”惠明见家齐不在家,便问正在擦桌子的阿萍。

“大少说要去淮美看戏,让您别担心他。”阿萍是个年过五旬的女佣,跟着程家干了许久,头发花白,人却依旧能干。

“淮美……”惠明将眼一瞪,“呵,居然泡在戏园子里,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惯!”她怄得把腰一插,腕上的和田玉镯子滑得歪斜,“好啊,好啊——你看吧,明天他不得领个戏子回来!”

家齐并不如惠明想得那样厉害。一帮朋友拉着他去,他也就去了。虽说那一帮人对此起劲得很,他却并不爱听这些,百无聊赖地盯着表盘,看指针绕着原点拉磨。

滴答,滴答,滴答。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的眼皮覆两团胭脂,幽蓝晶莹的头冠微光闪烁。

“这声儿蛮熟的,她唱了很久了?”家齐勉强打起精神,抹了把脸。

“哈哈哈哈哈,大少是听过玉生烟的嗓子罢——她已经隐退啰,连月雨承了她的衣钵,亲传弟子,音都是极像的!”先忠——上次来公馆找家齐打网球的青年答道。

“玉生烟的名字倒响亮,连月雨又是什么时候冒头的?”

“不久,是新人。”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罢——我看她这妩媚样儿,不像男儿郎!”

“这可说不准。”

“大少要是这般肯定,大可在落幕后,自己去后台看——你程大少去,人家巴不得呢!”

家齐被怂恿得动了心思。看着一个又一个花枝招展的艺人粉墨登场,家齐的眼皮一耷一耷的,头一点一点的,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德语课堂,怎一个枯燥乏味能言啊......

价值连城的首饰、不知真假的金银被丁铃当啷地砸上戏台,不值钱的法币也满天飞,“连月雨”镇定自若地唱她的戏,眼珠在眼眶里轮一圈儿,福一福身,算是谢了全场看客。

“人家水袖一甩,拿的包银够短褂帮的大吃大喝好几年!”

家齐起身,听到有人摇着头叹息,甚是刻薄——但话糙理不糙。大部分人看完戏就拍拍衣裳走了,偌大的梨园忽然间空寂了许多。

“打扰了,‘连月雨’小姐可还在吗?”家齐一整衣领,拍了拍白衬衫上的灰,彬彬有礼地问后台的堂倌儿。

堂倌儿倒也有眼力见儿,晓得家齐是荷包鼓鼓囊囊的纨绔,嘴都咧弯了,谄媚道:“还在呢!只是——”他的话在嘴里转了几转,心思也百转千回了几番,不是晓不得上等人的下流嗜好,只是事实实在难讲,“连月雨是个男人,不知您——”

“太好了,我就知道!”家齐兴奋地一拍手,直接把堂倌儿的下文堵在肚子里。

等到真见着了“连月雨”,家齐才悔恨不已。

早知道他来,我便不来了!

“你?为什么是你——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梦里的连月雨!这分明是那个神神叨叨的半仙啊!成天闭着个眼睛,今儿睁开了,又不知要唱哪处戏。

天蓝的厂字领长衫,橘金的盘扣和裩边儿。

人还是那个人,添了一双眼睛,却整个儿都不同了,白增几分味道。人无一剪秋水点缀,总显得索然无味。

“贵人,别来无恙。”半仙笑着跟他打招呼,一双长眼眯得陷下去。家齐晓得,他在嘲笑自己。

他真的是连月雨?仔细一看,到底也不像啊。“杜丽娘”的眉眼可比他张扬多了,人活脱脱就是画儿里的。即使家齐没见过铅华洗尽的丽娘,也敢一口咬定 ——但他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家齐的心有几分动摇。

这双吊梢儿的丹凤长眼,柔柔挂起的柳叶眉,故弄玄虚的微笑,只此一人有,世上再无双——纵使有,家齐也有十足的把握将这小子认出来。

他面相再柔,也缺了一点女性美——家齐说不清楚,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有点英气,却不至于凶神恶煞。

“你原来看得见?我还当你是——”

“该看见的时候自然看得见;不该看见的时候,自然看不见。现在,是该看见的时候了。”

“难为你说这么一长串废话,也不口干。”

“劳大少挂心。”半仙不好意思似的,象征性地低了低头。“近日睡得好吗?可再有梦魇?”他见家齐一径儿盯着他看,便主动搭话。

家齐心下一怔,无端觉得半仙的眼有点儿与众不同,渐渐凝了层蓝莹莹的光,看得人毛骨悚然。半仙盯得越久,那光也越打眼。

家齐哪里受得了被人看穿,他自作主张地一伸胳膊,手掌轻轻往下滑,一拂,把半仙的眼皮子合上了。半仙没料到他会伸手,有些惊讶,头往后稍稍一仰,“嗳?”如风中摇曳的兰草,叶尖儿一点。

家齐本想收回手,却不想半仙往前一迎,眼睑贴在他的掌心,体温熨烫他的眼球。

家齐呆住了。半仙悄悄把脸转了一个角度,下颌和颈项形成交错的折线,吊梢儿的眼尾露了出来,“贵人,现在这双眼睛,在你手头了,”他刻意强调,语调很轻,贴着嘴唇流淌出来,“它们能看见一切——所有的一切。”

一切,包括他程家齐的一切——那个梦——那个梦!那个救他起来的人是——我得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家齐如遭雷殛。可他实在不愿开口,不愿开口——柔软的气氛直把他这股心气儿往下压。

随着他的动作,家齐的手自然而然地顺着往下滑,抚过他的每一寸脸颊。他的眼睛顺从地重新眯起。

半仙忽然猛地把家齐的手腕往下一拉,整个人背过身来,挡在家齐面前, “双溪春,你终于来了。”

家齐人还没反应过来,半仙就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把他推到身前,扯得他手腕剧痛。手上力道一松,再侧头一看,半仙早躲到一边去了,正在眯着眼睛窃笑。

“你……找我? ”

家齐循声向前看,却没瞧见人,再一低头,一美娇娘映入眼帘。“双溪春”描着罥烟上挑眉,石榴红口脂,周身散发着法国香水的气味。暖橘的旗袍,雪纺的两管袖筒,透出白皙的皮肤。

“我——”家齐急忙否定,正瞥见半仙幸灾乐祸的微笑,不知怎的,欲言又止。

双溪春一笑,两腮的苹果肌就鼓起来,露出一口齐垛垛的白牙。

“老爷,您怕是找错人了——”先前的堂倌儿着急忙慌的从后台冲进来,直跟在双溪春的后头,满头大汗,“台上的角儿是这位‘双溪春’,这旁边的是‘连月雨’没错,不过他只是一个吹笛子的!”

“鄙人不才,只作得此雕虫小技。见笑见笑。”半仙颔首,装得一副颇为抱歉的模样。

家齐起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埋怨都堵在心口。可一见半仙莫测高深的微笑,却说不出半个字,徒急得脸色发红。

半仙转身就走,留家齐一个人在原地。家齐还是那般任性妄为,抛下戏班的两个人不顾,紧跟在半仙身后。

“你到底,到底想做什么!”家齐颇为气恼。想起后台与半仙独处的一幕,更羞愤难当。

半仙脚步不停,一个劲儿往梨园外走,长衫下摆随风摇晃,“做这世间较为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呢?调戏我?”家齐直言不讳,尽管这话讲起来难听。他只想使劲浑身解数留住这个神神秘秘的半仙儿。

半仙果然倏地停住脚步,家齐早有预料,避免撞到他身上。

“贵人此话差矣。”半仙回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家齐,那层奇异的蓝光再次闪现,“人的命数皆为天定。天地有‘道’,‘道’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我正是‘道’的践行者,贵人所历一切,皆为贵人所做一切。”

半仙的语速快得惊人,家齐却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他挡在半仙面前,面露惊异之色,“你说我对你做过这些事情?”他几乎破音,“可在那之前,我根本——”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我上课要迟到了!”好巧不巧,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家齐和半仙之间疾速穿过,打断了家齐的话。

“喂!”家齐恼恨地大喝一声,眉竖起来,那人却骑着小车扬长而去。看背影,一身墨黑中山装,脑袋上罩着个学生帽,脖子上明显挂了个摄影机,“实在对不住——”他的尾音在风中拖得长长的。

大概是个冒冒失失的学生记者。

“贵人似有未尽之言?”这边半仙还在等他将话讲完,眼睁得大大的,闪动的光骇人非常。似乎有东西要挣脱束缚爬出来。

家齐犹豫不决,那半截话就在喉咙里,触手老长,戳得他心脏直跳。

“是什么?”半仙见家齐不应,再次问道,声线开始颤抖。

“……我是说,我根本没对你动过歪心思。”家齐急中生智,张口就来。语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也太龌龊了。并且,毫无真实性可言。

可半仙却信以为真,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又摆出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家齐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看着半仙的微笑,心有余悸。

多年以后,家齐再想起半仙颤动的瞳仁和闪动的光。他忽然明白,那拼命挣脱束缚想出来的东西,是眼泪。

点击量好少哦!!!

虽然我一开始也认为靖云可以担当梨园艺人,但是以他的气质,当个乐师会不会更好?

關於藝名:

“月雨”是从“靖雲”里摘出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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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月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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