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明披着情绪的衣

家齐是明着不安生,靖云是阴着不安生。两个人碰在一堆就是里里外外不安生。

不同的是,靖云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一天不到就同琦卿混熟了。

靖云想起读书时,有个胆大的女孩子问他:“洛二,你知道为啥男的跟你玩儿得好,姑娘也跟你关系好吗?”他当时摇了摇头,又摆出那副微笑。女孩子放声笑了起来,“因为你是男孩子,我们却不觉得你是男孩子——你没那么讨厌!”他听完仍然微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被人弄错性别总是不太舒服的。

好在时间久了也接受了,男人女人,只要是好人,都无所谓。

“你喜欢读书吗?”靖云问琦卿。

“喜欢!但是我认的字很少……娘认的字还没我多,她教不了我。之前的村口的先生也不见了。”琦卿因饥饿而小脸瘦削,眼睛显得大大的。她和靖云一起坐在屋檐边儿上,小腿在空中晃荡,挥开一阵阵风。靖云温柔地撑着头,看着她。她留着短短的发,一件过大的灰色旧棉服套在她矮小的身子上。

“先生不知道,村口四眼儿的先生之前出远门儿,被天上的飞机炸死了。村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我有时在想——”琦卿的话戛然而止。

“不会的。琦卿,你和他不同,我看得出来,你会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靖云望了望蓝天,云卷云舒,“虽然要经历一番磨折——你接受吗?”靖云朝琦卿坐得近了些。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屋内的景象,像剪碎的剪纸作品,遭人遗弃。檐上的云纹瓦当还留着,只是模糊了。

“那娘呢?”琦卿回头,不答反问身后的靖云。

“‘道’已为她安排好了人生。”靖云没有看她,俯视着庭院中央的白梨花树。梨花是香花,一起风,满园馨香,沁人心脾。“改变别人的生活,我做不到。我看不清她的未来。”

“先生这么厉害也做不到?‘道’是什么呀?”

“是你,是我,是世间不变的规律。我们是遵循它而活的。”

“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呀!比如我昨天穿的衣服和今天不同,昨天过得和今天不同——这不是改变吗?而且,先生不也改变了我的生活吗?如果先生不来,我就见不到先生;先生来了,我就见到先生了——”琦卿比划着双手,说了一大堆。

“嗯。”靖云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变,不变,都是法则——不论现在如何,我们都不能活在过去里。”他一转话题,“你想去上海吗?玲大姐托我把你带到上海。”

“娘去我就去。”

“好。”

“你想去做些什么呢?”

“演戏!演很厉害、很好看的戏!”

“当电影明星?”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想——哦,对,排戏!”

“当导演。”靖云点点头。

“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嗳。”

“是你会喜欢的职业。”

靖云一个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琦卿好奇地打量他。

半晌,靖云带过了这个话题。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牛皮封的本子,封面烫了“新生日记”四个字。“好了,开始上课吧。”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靖云和琦卿仍旧没下房顶。气定神闲如靖云,也一反常态地间或远眺。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一句话在靖云心头晕开。

“哎呀!那边有人来了——我没见过的人!看着好阔!娘说穿这身衣裳都,都不好惹——我们要不要试一试?”琦卿拉了拉靖云的袖子,窃窃私语。

“惹他?他会先发制人倒是真的,你看——”靖云无奈地摇头,话音刚落,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家齐就发现了他们,并惊讶地叫起来。

“其实‘道’就是天命——就是命中注定。”靖云喃喃自语,“琦卿,玲大姐刚刚催你回去,别让她久等。别忘了复习功课。”他把琦卿支走。

家齐身手敏捷,几乎是眨眼间就爬上房顶,此刻正故作矜持地掸身上的灰尘——尽管他那件昂贵得衬衫已脏污得不成样子。

“哟——没想到是你呢,好巧。”家齐的话总是暗含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大少,一路可还顺利?”靖云朝他一挥手,算作打招呼。

“顺利?梦里的顺利!这一趟真是凶险。”家齐也不见外,理所当然地坐在靖云身旁。“你算的到底还是不准啊。”家齐不自觉地跟靖云敞开心扉:“别提了,路上碰到飞机轰炸,本来有个伙计和我一道儿走,他运气差,没躲过。”

家齐叹气,“等我再去看,他已经碎得不成人样儿了。可怜啊。”

靖云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他。家齐和他挨得很近,隔着衣服,两人肩膀靠在一起。靖云似乎看不清家齐的脸,故意凑近,拿一双眼瞧他,像一对水镜,映着家齐的剪影。

“啊——居然给你看见这副狼狈的样子。”家齐半天等不到回应,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嗔怪靖云。

“那不妨让我再看清楚些。”靖云眯起眼睛,声音还带着笑。他本意是开玩笑,想带过这个沉重的话题——他心里虚,不敢讨论,总在害怕失去什么。

“好啊。”家齐不等靖云拒绝,一把揽过他,手臂贴着他的后颈,被温暖的皮肤一熨。更深露重,莫名其妙的,家齐想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搂得更近些。

靖云自然而然地靠在家齐身上。家齐没料到,身子刹那间僵直,一颗心猛地坠下去,热血在脑袋里激荡。

“大少,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靖云抬头,把家齐的臂膀往前一绕,稳稳地搭在对方的膝盖上,自己则一缩一退。

“目的?”家齐反握住靖云的手不放,“你知道我的目的。”似问似答。靖云没有挣开他的手,“我不知道。”

“呵,你的眼睛不是能看到一切吗?”家齐哈哈笑了几声。

“可我看不到消失的东西。”靖云的目光在家齐脸上逡巡不去,他轻轻摇头,“你最想寻找的东西,被你忘了。”

家齐闻言有些诧异,他没想过靖云真能说出一番门道。转念一想,做这个勾当的,谁不会一两句套话?

“你知道什么?我都不记得的事情,难道你知道?”

家齐说完,忽然发觉靖云有些不同了。他细细看去,靖云的眼珠又罩上那层奇异的蓝光,明月当空,清辉顾盼。

“当然,当然——”靖云很激动一般,指甲不自禁扣住家齐的手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你弄丢的所有,所有,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家齐心里有一股冲动驱使他。他毫不迟疑地按着靖云的胸腔,心脏一次次痛打他的手掌。“那就全部还给我。”他说。“如果它已经和你血肉相连,那我会连你一并带走,藏在这里。”他猛地一拉靖云的手腕,使他倒向自己。明明干的是蛮横无理的丑事,他的目光倒很坚毅。

仿佛对着明月不好意思,他俩下了屋顶,躲在一间旧厢房里。厢房破败,家齐却找到一只蜡烛点上。

“大少吸烟吗?”靖云在桌旁,坐得很端正。黑暗里,只有这一只蜡烛给予暖意和亮光。

“香烟。”家齐答道。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光线暧昧的环境,只让一只白蜡烛默默地立在窗前。窗棂和窗纸都被拆了,唯见一个四方的夜晚。

“戒了吧。”靖云迟迟不进入正题。

“再说。”家齐突然变沉默了许多。

“好。”靖云莞尔。

两个人中间隔了根蜡烛,默然对望。燃烧产生的特殊气味让家齐想起寺院,他的思想悠长起来,心里有些东西渐渐开始抬头,如同浪花翻起,一个叠一个,连绵不绝。

薄纱似的白烟浮起,靖云的脸朦胧了。

家齐似乎对一直所求的事物失去了兴趣,靖云好像变透明了。家齐旁若无人地拿出剪刀,在烛光中端详了一番。

剪刀当啷一声被放在桌上。靖云看见家齐拿出一张张红纸开始裁剪,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揉过他的耳膜。

家齐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专注。靖云发现这个人其实长得有点哀——尤其是待他安静下来时。他的眉眼间总凝着点哀,两汪杏眼里的愁绪欲结难解。

咔嚓,咔嚓,咔嚓。剪刀和手表指针同时叫了起来。一星椭圆的烛光摇曳倒折,光影纷乱,家齐眼里的光辉晃悠——晃眼间,靖云以为他落泪了。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家齐仍盯着一方红纸,顿了顿,“也许吧。可我记得我的妈妈——周小璟,如果你是武进人,那你一定知道她。”

剪纸,剪纸。剪纸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印象。她成日剪个不停,花园里红艳的海棠在她刀下生长,满院的鲜红,多像零落满地的眼泪。

妈妈从不碰白色的纸。可中庭的梨花树却开得一年赛一年雪白繁盛。大概有另一个人在剪纸吧,剪白色的纸——是我的臆想。大概。

你不知道。在我回来之前,脑中从没有一棵洁白的梨花树——我没见过。从来没有。

“可我初次看见它,我——我竟然想哭!”家齐情绪激动了,手指弯曲,剪刀开出蜿蜒曲折的路,“我想不起来的,想起来的——那是一个人影。”家齐的动作停了,猛地站了起来,恍然大悟一般,胸腔不断起伏。

家齐跨步到靖云跟前,几乎有些蹒跚,靖云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家齐一把捧起靖云的脸,冰凉的手指嵌进皮肤,冷得后者一颤。

“对,对,是这样,”家齐来回摸着靖云坚硬的下巴颌,手指哆嗦,“错不了,错不了。”

靖云不知家齐想起了什么,也不反抗——他一直没有反抗过家齐的逾矩行为。他张着一双眼睛,平静地凝视他,有些呆,又有些欢喜似的。

家齐先是缓缓地下倾,腰肢弯折。靖云看见他瞳仁中的光在疾速晃动。

靖云闭上眼睛,眼睫不住地颤。

家齐的鼻梁碰着靖云的,彼此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脸上。靖云想睁眼看,眼皮发颤,却始终没睁开。

靖云眼中肉红的底色忽然消失,变为黑色,混杂变换莫测的光影。他的视神经一阵一阵地发疼,惹得人头晕脑胀。

“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家齐直起身子,松开扣着靖云下颌的手。

靖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正如他的心,空空落落的,满是失望。他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像被抽走了魂魄。

“但我知道是你,”家齐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子,趁着黑暗,吻了靖云的唇——太暗了,吻落在嘴角和脸颊之间。窄窄的嘴角被柔柔地填满。

吻浅浅烙着,久久没离开。

靖云身上起了一阵阵的战栗,眼眶胀得发疼。他的脸贴在家齐的小腹。后者轻轻按住他的背脊,手臂环过他的身子。

你们可以莫名其妙谈个恋爱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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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明披着情绪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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