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莫名其妙，突如其来。
初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来了。以及，为什么要问他，问了他又有什么用。
只是她实在想要问。
想要问他。
陆行川怔了片时。
缺乏上下文，其实他还没有理解为什么她突然会有这个问题。
初歆默默抱膝，在心里搁了许久的话，一个词一个词成形。
她下定决心，朝自己指了指。
“……乱跑，丢了。不乖。”
她本来害怕对他承认这些，害怕他知道了又会嫌弃她。
但另一方面，如果要在一个人面前承认自己做错的所有事，她又只希望是他。
这次，陆行川听懂了。
她是在为当初被拐走的事情责怪自己……
“你没有乱跑，也没有不乖。是坏人把你抓走的，不是你的错，知道么？”
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楚，像是恨不得印刻在女孩的记忆上。
初歆蝶翼般的睫毛微颤，呆呆看着他。
她是想要相信他的。
可是。
“为什么……坏人，抓，我……”
虽然她有很多事不懂，但她还是能够自己思考的——要是她没有错，坏人为什么就能把她抓走呢？
姐姐就没有被坏人抓走。
“因为——”陆行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详细的解释压在喉口，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眸色暗下来。
某些话，怕是不该由他来说……
他说不出来，初歆咬了咬唇，试探：“因为，我……笨？”
这个猜测就让她更难过了，可除了她太笨，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不是！”
他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话音落下，两个人一起愣了下。
他静了静，从口袋里抽出随身的笔记本和笔。
初歆就看着他在空白的一页上开始作画。
“这是歆儿。”他说。
“？”
他画的并不是像她一样的“歆儿”，而是一只小鸟，很小很小，翅膀也没长全的样子，但它乌灵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好像正在看着画外的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小鸟也叫“歆儿”，不过他说是就是吧。
而且这只“歆儿”好可爱。
然后，他继续画了几个人。这些面目模糊的人，相比小小的“歆儿”来说，绝对都是巨人了。
“他们是坏人。”
在他笔下，初歆眼睁睁看着巨人们从四面八方拉起大网，包围了小鸟。
他轻声问：“你说，它该怎么办？”
“……快跑。”
“往哪边跑？”
“……”
她用手指着在画上观察了几圈，每个看似有生机的角落，不出几步，都有罗网在等待。
天上地下都没有一条路可以跑出去。
他又画了一页，小鸟在收紧的网中徒劳奋力挣扎。一只巨人的手掐住了可怜的小鸟，正从它身上拔下滴着鲜血的羽毛。
他画得生动逼真，初歆看得焦急：“……坏。”
再下一页，到了人来人往的市场上，小鸟被关在坚固的笼子里，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无数的人看到它，但没有人来救它……
“它该怎么办？”他又问了一遍。
初歆说不出来了。
过了片刻，他的声音那么轻，似在自言自语。
“歆儿又要怎么办呢？”
她突然在这一瞬间有些想哭。
要怎么办呢？
坏人那么坏，那么多，她打不过，也跑不了……
陆行川微眨眼睛。
“不是歆儿的错，对不对？”
在他不懈的注视下，她终于点头。
也是这一瞬，压在胸口的重量莫名消散，她仿佛呼吸都自如了许多。
不是歆儿的错。
陆行川又画了最后一幅画。
画上的小鸟长出新的翅膀，摆脱笼子，飞上了蓝天。
哪怕曾经陷在走投无路的境地中，没人能告诉她怎么做，但她终于是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初歆觉得这张画真好看。
突然，他要求：“下面跟我学。”
听到要学东西，初歆自然是打起精神。
他说：“歆儿是。”
初歆懵懵的，还是张口学了：“……歆儿是。”
他继续：“最乖的。”
初歆：“？”
可是他的眼神那么认真、没有一点尴尬，于是——
初歆：“……最乖的。”
陆行川：“最聪明的。”
初歆：“……最聪明的。”
“很好，”他说，“连起来。”
“……”
她一刻不开口，他就这样静静等待，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终于。
“歆儿是最乖的，最聪明的。”
虽然慢吞吞的，但竟然是完整的句子，没有一个磕绊。
绯红色漫上脸颊，虽然她还不懂很多道理，不过这样夸自己，也会有点……羞耻。
她有这么好么？
就在这时候。
他扫过在她小脸上还没抹掉的犹疑，浅淡的眼眸里起了温度，忽然起誓一般抬起右手。
“我证明，歆儿就是最乖的，最聪明的。”
微风夹杂他的余音，轻扑在她面颊上，带来细微的酥麻感。
每一个字比她更为笃定，印在她心里，让她恍惚觉得这就是真的。
“怎么，”他看着她，“还不相信我？”
她没法再有别的念头了，她怎么可能不相信他？
他的话一定没错。
云层之后的太阳探出头来，温暖的光把两个人一同圈起。
女孩仰着软乎乎的小脸，仿佛一只天真不知事的小动物，正在仰望自己崇拜的神明。
陆行川心头一动，当年他偷偷去喂过的那只小猫，就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他，期待着被他顺毛……
不知不觉，他已经抬起了手，探向女孩头顶的位置，乌黑的发丝看起来那么软……
指尖眼看要落下的时候，他清醒过来，手顿住，缓缓撤开。
刚才他是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初歆茫然眨眼，她明明看见他要摸她的头了，但最后什么都没感觉到。
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呢？
回家以后她就发现了，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在她头上摸一摸，虽然她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他也喜欢摸她的头？
为什么又不摸了？
她下意识地就把脑袋往他手边又凑过去一点，但是他躲开了。
她不由得黯淡下来，难过又可惜。
看来他不是真的喜欢摸。
她自己拿手在头发上揉了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她还有原来的那些长头发，他会不会就更喜欢了？
她抿了抿唇，试探着鼓起勇气告诉他：“会，长长。”
陆行川自是不怀疑她的头发以后会长得更长，不过一时也没明白她说这个是做什么。
可能女孩子都喜欢长头发吧？
他微微点头：“当然。”
初歆略微振奋，所以他真的喜欢长的头发！
兴奋之下，她就想再多分享一点，一个词一个词蹦出来——
“没，烧掉，以前，很，长的……”
尾音未散，陆行川面色已经绷住。
“你说什么？”
初歆正在急于组织语言，蓦然被他身周骤降的温度吓了一跳，差点又想抱住头，不过忍住了。
他说过了，就算生气，也不会打她。
所以她不怕……
陆行川见她被吓到，低眸让自己冷静了片刻，刻意把怒意压制下去。
然后才问她：“头发怎么会被烧掉？”
“……弟弟，烧的。”
“弟弟？”
“就是……他们说，等他，长大，要我……”
女孩蹙着眉，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天真的小脸上满是苦恼。
很多当地的方言，她现在还不知道换成普通话该怎么说。
最后她想到有一句话，她可以讲出来。
只是她隐约感觉到这句话不太好。
她又迟疑了好一阵，才咬咬唇，说出口。
“……要，和他，睡觉。”
空气凝成一片死寂，仿佛结块。
陆行川定定盯着她。
克制下的冰冷愤怒渗入骨髓，浸透血肉，已经让他伪装无能。
哪怕他什么不说，什么不做，初歆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真的很生气。
她不禁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过了很久，等他重新开口，却异常平静。
“歆儿，我们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好不好，让他们受到惩罚。”
初歆垂下睫毛，好半晌：“抓，不到，坏人。……不抓了。”
那户人家后来又把她卖掉，她被人贩子蒙上眼睛运了出来，根本没有看到路。虽然她在那座村子里呆了几年，但总共也没机会去过几个地方，认识几个人。哪怕她能说出来的那几个人名，在当地遍地都是重名的人，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名。
当地警方早就问过她这些问题，她能提供的线索非常少。
转卖她的人贩子也提前跑了，没有被抓住，于是线索就这么断了。
初向南去接她的时候，虽然气愤，但放弃了再追究下去。
初歆记得爸爸说过，现在她的平安快乐最重要，其余的都先不要想了。
所以，她也就不想了。
可是现在耳边听见少年认真的问题：“你想坏人受到惩罚吗？”
沉默许久，她最后终于“嗯”了一声。
软糯的，却又是坚定的。
她还不懂太多道理，不过她也会想，为什么坏人可以不受惩罚呢？
“可是……”
“没有可是。”
少年打断她，清透如镜的浅色眼睛里映出她的倒影，用整个世界的专注，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没有任何犹豫，告诉她：“交给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初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罩住，保护了起来。
又像是忽然被揽进一个无比坚实的怀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她怔怔的，转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眼眶周围那阵莫名的酸涩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快要溢了出来，她低下头，努力忍住。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怀抱是真实的。
——他真的，抱了她。
这一点意识，在她瞬间空白的大脑里，炸成一片烟火。
不敢多动一下，却又禁不住去依赖他。
她又嗅到了他身上那种清新干净的味道，这次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嫌弃。
只能听见他在耳边一字字郑重的承诺：“我会让坏人都受到惩罚。”
许多年后，她仍然时常回忆起今天。
那个天神般高贵的少年，从天而降闯进她的生活，给了她一个如光明本身一般纯粹的拥抱。
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只不过——
远远传来季驰愤怒的叫嚷。
“陆行川！你对我妹耍什么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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