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霎，裴夫人露出了一个母亲的表情：有些无奈，有些疲惫，却又有些温软。
但也只是很短的一刻，短到几乎使人怀疑这是一种幻觉——她就又扬起头来，面色仍然端正又高傲。
“小女不懂事，让梅小姐见笑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只是我以为，梅小姐已经在外生活了很久了，按理说，很不应该像个小孩子一样，轻易和学校的教师们争吵——你为什么要和教师吵架呢？是因为你看到了镜英在那里吗？”她说。
裴夫人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客套的笑容在，只是这话的内容，叫人听着实在不舒服。
怎么叫“因为你看见了镜英”，所以“和教师争吵”呢？
莫非她觉得，梅杏春是为了引起裴镜英的注意，所以才故意弄出点儿响动来的吗？
素婉心里头不舒服，可脸上却露出笑容来，她说：“那倒不是，我瞧府上的四小姐，虽然年少易冲动，可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若是我和教师争吵这事儿，当真错在我，她怎么会赶上来和我聊天呢？她还建议我去考男女混读的学校呢！以裴家的家教，她一定知晓，除非师长犯了很大的错误，否则做学生的就断不该在言辞上冲撞尊长。”
她的话，也一样是好话，也一样经不住琢磨。
“那么，那天你在女校里和教师争吵的事情，错不在你，反而在那教师身上？”
“那却说来话长了。”素婉试探着看向裴夫人，见她大约是要问个详细的样子，便道，“其实要说那错，也不在女先生身上，而是在女校的两个学生。她们当着我的面造谣，说我来读书是为了嫁进裴家做姨太太时，裴家脸上好看——而那个带我参观校园的教师，非但不阻止他们，反而劝我要宽容，不要和她们计较。”
裴夫人在听到“姨太太”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绷住了身子：“她们说什么？！”
“她们说，是裴家安排我来读书的，好让我嫁给裴军长做姨太太时，家里面子也过得去。毕竟，我若是个女学生，也便不算只会在歌舞厅里扭着腰肢唱歌的下等人呢。”素婉说。
她修改了谣言中的部分内容，使之能够给裴夫人多一点震撼。
果然，裴夫人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她盯着素婉，问：“这是哪里来的谣言？！真是无稽之谈，无耻，真是……真是无耻，怎么……”
再往后的话，她就说不出来了，只是那捏着咖啡杯的手指，连指甲盖都泛白。
素婉也不知道那句“无耻”说的是她，还是那些造谣传谣的女士，但她就当裴夫人在骂别人好了。
而既然裴夫人着急了，她就松了一口气。
她说：“是啊，可不是无耻么？全没有影子的事情！她们竟然这样言之凿凿地到处去说——实则夫人您是晓得的，裴军长哪里认识我们这样的人？他便是和同僚应酬，也不会去东方玫瑰罢，那样老派的君子，总不能搂着小姑娘跳舞，更况我也不陪舞呢！这分明就是谣言，难道我不该喝止她们吗？”
裴夫人面色稍霁，但却并未完全打消疑窦，她看着素婉，道：“你接着说。”
“之后那教师就同我说，叫我不要为难她们，她们还是孩子。可我一个卖唱为生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如何能为难把女儿送进女校就读的人家呢？”素婉道，“这么想来，她自己怕也是认定了，我和裴家有些关联罢。”
裴夫人短促地冷笑了一下：“你认识我儿子，怎么不算有些关联呢？”
素婉道：“可要是这也算有关联，那么府上的老妈，也足以凭借她在您面前的脸面，在政界叱咤风云了。”
“呵，梅小姐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和我儿子的关系，还比不上家里的老妈与我亲近？”
“怎么不是呢？我识得少帅，是因他见义勇为，救了我一命，我感念他的恩德，实在无以为报，却又不能不报，便把积蓄送去给他，想着万一用得上也好。他决定要好人做到底，听说我想去读书，便帮我介绍了同兴女校——这实在是因为少帅他善良慷慨，并不是因为我与他有什么首尾。而老妈么，她们与夫人您，总还有几分与钱财无涉的面子情罢！”
“那么他去东方玫瑰，还送你花——”
素婉一挑眉，这裴夫人原来是做了准备，才来兴师问罪的。
她说：“那可不是我劝他去的，裴夫人，恕我直言，在歌舞厅唱歌的女孩子，既不能没有人捧，可也不能和捧我们的人走得太近，没人捧便显出凄凉来，丢了红气，今后只有一天不如一天的。可要是和某一个捧我们的人走得近，那么便疏远了其他捧我的人，他们就不会来，也不会送我礼物了。这样的心思，您听着，觉不觉得脏污？”
裴夫人的表情不好看，她说：“你们自己也晓得丑吗？”
“当然是晓得的。”素婉说，“我们也是人，不过是命运作弄，走到了这一步，又能有什么法子？谁天然爱做玩物呢？可要我说一句实话，把我们当玩物的人，他们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去东方玫瑰跳舞的男人，便不说每一个都是坏人，但绝挑不出一个纯善的好人来。如少帅那样的性子，却是非得是好人家不能养出来的，他本就不该出现在东方玫瑰里。”
“你明明知道——”
“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更不愿他去东方玫瑰。”素婉道，“裴家有权有势，那权势却是在您夫妇手中，并不在少帅手中。我若是引得他学坏了，我这样的一个小小歌女，能承受得起您和军长的怒气吗？漫说我自忖不是个坏人，便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女人，我也不能做那等引火烧身的蠢事罢？”
裴夫人狐疑地瞧着她：“可是，如果我儿子要娶你，你就可以脱离那个地方了！这对你是有利的。”
素婉哧地一笑：“裴夫人，我固然想脱离那个地方，可我也不想去裴家公馆里过日子呢。”
“呵，原来你是看不上我家？”
“实在也不敢高攀，”素婉摆摆手，“所以我便是有幸入门，也是做妾，如今是民国了，政府号召一夫一妻，想来做妾的人，今后是没有几天好日子可以过了。彼时一旦政府下令，叫所有的妾室必须出门，我既没了青春，也没了名声，还没有本事，我去哪里吃饭？”
她说话间，显然是看不上做妾这件事的，于是裴夫人的神色就松快了那么一点点。
作为正室的她，打心底也是希望丈夫的那些姨太太早点儿消失的。
只是她还不知道，妾室们不会消失，快要消失的是她自己。
现下她还能评价梅杏春一句：“你倒是想得清楚。”
素婉笑了笑，说：“那我便先谢过夫人的夸奖了——我想得清不清楚，这不敢讲，但好歹没有昏了头。因此我才想去读书呢，今后便是年纪大了，不能上台唱歌了，识得几个字，学会些技艺，也能找个工作，长久做下去，能养活自己。”
“你真想读书？你读书是为了学本事？”裴夫人蹙眉，疑问道，“不是想借读书，找个好夫家？”
“找个好夫家又能怎么样？”素婉说，“如今的世道，今天好，也未见得明天好。譬如我自己的亲娘，嫁人时只晓得男子家是读书人，然而嫁过去后公爹吃烟败了家，男子汉去城里做帐房，跟外头的女人好了，一去不还，怎么样呢？我亲娘做活养家，生生累死——我的外祖父母不也为她挑了好夫家吗？可我娘若是晓得连她自己的独女，今后都要去歌舞厅里唱歌做活路，真不知这婚事她还愿不愿要呢。”
“你家——你家是读书人？”裴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脸惊愕。
“我祖父是前朝的秀才。”素婉给梅杏春那个毫无用处的祖父，加了一层功名。
“那，唉，”裴夫人竟叹了一口气，“那你自己的母亲，命是很苦的了。”
从前朝到现在才多少年呢？那时候的秀才，家境一定是不差的。可是转眼间就连自家的女眷，都要送出来唱歌求生——这可是贱业啊。
“是了，所以我不想着嫁个好男人，我只想能凭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子，那就足够了。”素婉笑了笑，“但凡我要指望嫁人如何如何，那都对不起我母亲的教训了。”
裴夫人就不说话了，她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却并不往下咽。
素婉也低下头来，她不大喜欢和裴夫人对视，这让她想到很多不美好的过去。
被上位者随意摆弄，而她不得不忍着愤怒，小心翼翼揣度他们想法的过去——那真是过够了，一天也不想多过了。
可偏偏对着裴夫人她无计可施，一个小小的歌女，怎么能公然打军长夫人的面子呢？
她不得不去夸对方的儿女，再夸她自己有多聪慧，有多善良，甚至掏出原身的伤心事来，好叫这位比女王还可怕的裴夫人相信自己并不想做她的儿媳。
谈这样的话，简直是费力伤神。
但好在裴夫人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时信她了：她到底没有白说这许多话！
“你要是一心不肯嫁人，又想读书，那么倒是我冤枉你了。”裴夫人说，“只是我到底是个母亲，你知道，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一点儿伤害也不要承受的。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我不能，素婉心想，我不能理解任何一个不去解决问题，却来解决受害人的人。
但她还是点头了。
“你是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唉，我也愿意给你一些帮助。”裴夫人说，“你想学一些能叫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不需要靠看男子脸色过日子的本事，是吗？”
“是的。”素婉心思一动，“您有什么可以指点我的吗？”
“我没读过书，不过我见过许多读过书的年轻姑娘，”裴夫人说，“譬如我家的镜英——她们都想去国外念书，你呢，你想去吗？”
素婉一怔，裴镜英想出国念书？她不大相信。
但如果她能出国的话……
她点头了：“想，可是我现在应该是去不了的，我既没有学过什么，也没有钱。”
她这么一点头，裴夫人竟也松了一口气似的，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笑容：“那有什么关系，会说洋文就可以了，钱也不难解决——你要是愿意去，我很乐意资助你，就当是为了今天对你的冒犯道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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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玛丽·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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