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清无鱼
在一日的修行中，沈玄最喜晚课，因为苏千崖基本只在晚课时才会现身会元山上，为弟子们讲授道法剑术。
听飞鸾师伯说，在谢扶疏谢师姐拜入摘星门下、连破三境前，他师父苏千崖才是终南山上最天才也最特别的剑修。苏千崖是前任道宗澄通真人下山时偶遇的稚童，见他有几分根骨，便收入门下做了个侍剑童子，不想修为竟一日千里，极短时日内筑基结丹凝婴，修道天赋前所未见。
说到这里，飞鸾师伯还开了个玩笑，她说千崖师弟能有这般成就，未必没有玄儿的功劳呢。那时候，苏千崖还不是澄通真人门下真传，没有自己的独立洞府，是有人告诉他，须得赶紧修炼取得些成就，才能得道门看重，获赐一间洞府；于是苏千崖很努力地修炼、日夜不眠，太平湖底问剑洗心池，终以元婴身份得入道门门墙，成为了澄通真人的关门弟子、同辈中年纪最小的真传。
——而实际上以苏千崖当时所展露出的修道天赋，被收为真传是必然，早晚的事。
拥有自己洞府的那一日，苏千崖早早便牵着他的小手等在山上，洞府禁制一开，立时带着他走了进去，环视四周，松了口气。
苏千崖当时说的是：这里很不错。玄儿，往后这里就是你我的家了。
广收弟子是苏千崖被任命为会元一脉山主之后的事了。那时前任会元山主请命闭死关，声称不问鼎大乘绝不出关，恐难以胜任山主一职；苏千崖则是破境炼虚不久，还在闭关调整状态，正天山的任命已经飞书至苏千崖洞府前。待他出关，便已是一脉之主，沈玄也就跟着苏千崖搬去了会元山上，成了苏千崖门下的真传首徒。
也是从那时起，沈玄被迫接受了一个事实，就是晚课时要与许多年轻后进弟子分享自己师父的授课与讲解了。明明还在那间小小的洞府中时，苏千崖是只给他一个人授课的，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剑，不止正天剑法，摘星剑法、会元剑法……他都会，全是苏千崖闲来无事时教给他的。偷学别脉剑法不至于是罪过，说出去到底不好听，苏千崖却不曾叮嘱他禁止人前展露剑招之类的。他没有问过苏千崖为什么，大约是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但他自己总是小心翼翼，不会随意展示身手，他不想给苏千崖惹麻烦，山主之责本就费心力，再惊扰了修行，他不愿自己成为苏千崖求真求道的阻碍。
不过就算是同其他弟子一起上课，苏千崖待他总是不同的。哪里关窍不通，苏千崖会第一时间察觉；哪里剑招不懂，苏千崖课后会留他反复习练。每到这时，沈玄总会想起那间小小的洞府里，他与苏千崖共同相处的那些时日。
——可这样好的师父，为何偏偏，会不要他呢？
沈玄猛地睁开眼，惊觉眼耳口鼻中全是某种无色药液，汩汩地涌进他体内。翻身坐起，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某处山洞中、一个透明的水晶盏里。他想起阖眼前自己见到的那座冰棺，不觉打了个寒噤，差点以为自己也躺进了某座冰棺之中，吓得立刻想要爬出来，一伸手，周身竟寸缕不着，黑色长发披散，黏在他后背、臂间，一离开药液更难受了。
他更无法接受的是，先前自己好歹也有筑基后期修为，辛苦修炼十余载，竟是一朝功力尽散、真气全无，不要说跌堕炼气期，自己体内便是连一丝修炼过的痕迹也无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他见识不多，认不得浸泡着自己的无色药液是何物，直觉让他快点逃离此地，最起码也要先离开这水晶盏。可他如今身上无尺布遮身，光天化日下这样出去，恐怕有点……
沈玄还在犹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他顿时心生惊惧，一抬眼，果然是那只白色龙龟，还有龟背上那个年轻的红衣男子。
“竟然自己醒了？”
白九宁倏忽一下便来到沈玄眼前。沈玄心中害怕，面上强作镇定，与白九宁直直对视着，发现白九宁发间一侧别着一个小小的半截金面具，面具似人面非人面，双耳处呈飞羽状，羽翼斜向上方，振翅欲飞。
“喜欢这个呀？送你好了。”说着，白九宁竟伸手将自己发间那半截金面摘了下来，轻轻摸了摸沈玄沾水的面颊，倾身为他将金面别进了发间。“真是个漂亮孩子，讨人喜欢。”
“为……为什么。”沈玄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问道。他知道这白九宁至少也是一尊炼虚大物，不是他区区筑基可以撼动的。但他还是想亲口问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世间多少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他？
念头刚起，沈玄便闭了闭眼，有些自责地低下了头。作为一名道门弟子，理应护卫万民安平，他不该这么想。若不是他，换门中旁人被这白九宁掳了来，下场会比他更好吗？倘是一名凡人遭掳，恐怕那重雪之中见神鸟负棺、白龟红绫这等异象，当场骇也骇死了。
所以既然是他，便也没什么好委屈的。若是命中该有一着，他得应。
“因为你是苏千崖养大的。”
白九宁在水晶盏外伸出手，沈玄看懂了他的意思，那是要他扶着那只手走出水晶盏的意思，水晶盏被置于一方巨石之上，要想走下去，以他先前筑基期的修为自是随意；如今功力尽失，不要说跳下这巨石高台，翻出水晶盏都有些吃力。
可看着那只手，他就是不想扶。
“你是恨我师父吗？”
“不恨啊。”
“那你为何——”
“你以为我将你换来，是想报复他？”白九宁轻笑了笑，“你叫沈玄是不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不知道。师父说捡到我时，身上就带着写有我名姓的字条，一直就这样叫我了。”
沈玄一边说，一边自己努力往水晶盏外爬，他不想在白九宁这种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可手脚一阵无力，刚一爬出来便在巨石上跌了一跤，头发在身上黏得更紧了，丝丝缕缕地在他背脊上蜿蜒。
他以为白九宁会笑他。但是并没有。他抬眼看向白九宁，后者静静望着他，面露一种他看不大懂的神情，像是怀念，又有些惊异，还有一些……欣赏？那是何意？
“你被苏千崖养得真好。”白九宁道，“可他还是放弃你了。”
“……”
沈玄心底一阵难过，一时间不想跟他讲话了。
“来给我当徒弟吧，反正他也不要你了。”白九宁随手拿出一件红色外披，他腰间缠着的金链竟是一件储物法宝。倾身为沈玄披上衣物，他再次伸出手，道：“玄儿，跟我走。”
沈玄望着眼前为自己停驻的那只手，又看一眼身下巨石高台，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这就对了嘛。”白九宁一笑，将沈玄揽在怀里，白色龙龟腾空而起，向洞外去了。
洞外天光大亮。白龟掠过山林、掠过屋舍，也路过无数异装修士，沈玄辨得出，那些人看气息便知是正道修士口中的所谓左道邪修。那些人都对白九宁躬身行礼，拜称长老。看向他的眼神起初十分不善，尔后大约是看到什么，马上又变得恭敬起来。
沈玄便悄悄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枚飞羽金面，心想这应该是个稀罕物什，不然那些人不会一眼就认出。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白九宁的眼睛。
“这发饰我有一对，你我师徒俩正好一人一个，旁人一见便识得你身份，你在教中四处行走也方便些，如此岂不美哉？”
沈玄一听立马道：“我还没说要拜入你门下……我师父不会不要我的。”
“我没说过吗？在你睡着时，苏千崖已来过了。他来看你，也来废你。道门七脉真传流落我圣教，你道终南山当真心宽，能容你留在此处？”
沈玄震惊抬头，白九宁神情一片坦然，不像有甚欺瞒。
……他也知道这的确是门中一贯的作风。这就是道门，这就是终南山。
“我师父他……没对我说什么吗？”他轻轻拽了拽白九宁的衣角，“你应该唤醒我的。”
“你还真是心善，他一心只有废了你，你还想着他。”白九宁将手轻轻抚过沈玄背脊，水汽很快在他掌下蒸干，再将那头黑色长发从衣领中拎出来，黑发如檀静静披垂红衣之上，青山绿水间像道风景了。“盏中所盛是种药液，为你洗去道门那些肮脏功法。若我不洗，苏千崖便要动手硬废，到时痛的是你。”
沈玄听了没有说话。白九宁知他心中定然还有犹疑，不再多说什么，随手拿起沈玄一边腕子探进一道真气，体内转了一圈，脸色微微一变。
那药液易经洗髓，为沈玄洗去一身道门功法，此时掌下这具躯壳中已再无一丝真气痕迹。可修为与体内其他杂质一并被涤去后，剩下这副道躯道骨反而更加通明，只怕往后修起道门功法会更加事半功倍。
这、这……
莫说他此时为难，这事若叫终南山知晓，恐怕更麻烦。
他可以废去沈玄体内真气经脉，却无意抹去那些终南山上的记忆。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那是潋滟潭吗？”沈玄忽然道。
白九宁低头一看，一汪清潭正在眼前。潭水至清至深，逾达千尺，水中无鱼，幽静得几乎有些可怖。
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主意。
“那潭里可是泡过死人的。”他道，“玄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白九宁对沈玄其实挺好的吧我说真的……
不比苏千崖对他差……
留在义教当反派少主我看也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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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清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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