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叩山三问
他听见一阵鼓声。
沈玄茫然地原地怔愣片刻,那鼓声愈发清晰,像暗合某种音律,鼓声沉闷而有规律,一阵并一阵,向他耳畔涌来。
脚下只有一条路,他犹疑一瞬,向前走去。路的尽头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法阵,中间有一面巨大的铜鼓,沈玄虚虚一握拳,想起了什么——体内未有一丝真气,他本该在义教十万大山、潋滟潭边,为何会在此处?
铜鼓边竟有阶梯。沈玄四周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座铜鼓法阵。他顺着阶梯向上攀爬,直至到顶,鼓面也是黄铜浇铸,最中心是一颗十二芒星,星芒散射四方,共计十二枚星芒,每两枚星芒间伏着一只铜铸灵蟾,共计六只铜蟾,各自口含两枚铜钱,一大一小,小钱在上,大钱在下。沈玄走到铜蟾边看了一眼,那铜蟾口含的应该是青蚨钱,以青蚨这种小虫的血所炮制,小钱为子钱,大钱为母钱,母钱在手,子钱无论在哪都会主动飞回。
他试探着伸手取走下方的大钱,向后退开一些,果不其然,很快那枚小钱便凌空飞来,与那枚大钱合在了一处。他有些不解,也不知这铜鼓法阵是作何效用,想了想,还是将手中的青蚨子母钱放回了铜蟾口中。
钱一入口,鼓边一阵咔咔响动。沈玄过去一看,铜鼓边沿另降下一座阶梯,似与他爬上来那座阶梯相对,指向更前方的道路。
顺着阶梯爬下去,又是一条新路,尽头隐约是座山峰。
这是哪座峰?他在心里猜着。会是十万大山的主峰莳良峰吗?还是那座很有名气的云岭呢?
一路向前走去,两侧是高不见天日的山谷,直到天光忽明,一座小山现于眼前。沈玄有些失望,一看便知,这小山既不是雄伟高绝的主峰莳良峰,也不是以险峻奇拔闻名的云岭。
但他还是向前走去了。
路只一条,山有一座,除却向前,他似乎也别无路走。
山脚下路的尽头,立有一块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上山请由此去】
石碑后是一条长长的登山步道,青石为阶,阶畔生一种草,叶极青翠细长,叶心一道浅浅白痕,如美人泪湿沾襟。
沈玄弯腰看了一会那草叶,他从未见过这种草,许是西南一地独有的也未可知。
步上石阶,一路向山上去,走到大概山腰的位置,一块巨大的山石立在路边,往前再几步,路的另一边是一块同样的晶石,不知什么质地,竟能反出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像。沈玄站在晶石前,晶石中有他,亦有身后不远处那巨大的山石。
他顿时了悟,这是在提醒他,要回头看。
于是原地回首,那山石上赫然刻着同样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烦恼由山下来】
沈玄默然无语,心想,他确是有着无数的烦恼心事,反复思量,总是不得法。所有的疑问、痛苦、不安似乎都只能由他自己消解,再不愿逆来顺受,也必须咬牙忍着,人生一世,或许这就是唯一解。
山路漫漫,待他将要登顶,一座小亭修在山路正中,亭中无桌无椅,只一池薄水,水平如镜。有那晶石在前,沈玄顺势便抬头,亭子顶部并无甚雕栏藻井,仅横着一块木板,上面还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一切由心中尽】
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吗?
沈玄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笑了一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自欺欺人吧。
亭外不远,好像能看到山顶边缘了。他吐出一口长气,离开小亭,一步迈出,脚下却忽地一空,竟是就此坠下无光深渊。满目尽是浓黑,有风声尖啸穿身而过,蛇般裹缠他耳侧,一时只有这啸声,在他头脑心海中反复回响。
“通天一道,由此而去,心可定否?”
沈玄紧捂双耳,痛苦不堪,下意识大喊道:“我心一!”
“烦恼如海,追随而来,心可安否?”
鲜血自沈玄七窍中汩汩涌出。他嘶哑着答:“我心一!”
“七情从心,欲壑由心,心可抛否?”
“……”
那啸声如刀,凌厉生冷,一刀刀割碎沈玄周身血肉,片片抛落。
沈玄张了张嘴,声音像从心口处一点点挤出来:
“我心一!……不可抛!”
“心可抛否?”
“不可抛!”
啸声开始在他躯壳上来回穿梭,血肉已经消解,只剩一副凄凄白骨,在凌厉啸声中寸寸断裂。
“心可抛否?”
“不……不可抛……”
他已经完全说不出来话来。骨头断裂的声音是脆的,不似那鼓声沉闷,也不似他涉入亭中小池时池水淅沥,是清脆的,一声声,一片片,消解在一片无边黑暗中。
沈玄实在太痛了,痛得他用力睁开眼——睁开眼,赫然便是白九宁那严肃的面容,细长眉眼紧紧拧起,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除了痛还有冷。他此一生没有这样冷过。小时候他不小心误入摘星山底的摘星大狱,那里有一眼寒泉,他被脱逃的大妖丢了进去,等刑堂长老闻讯赶来,他周身经脉全被冻住,是苏千崖带着他叩开明远山的地火禁制,为他用地火煮开躯壳中的寒气,又为他求来丹药仔细温养经脉,才没有对他日后的修炼造成什么影响。
那时寒泉之下再是冰冷刺骨,也没有像今日这样,冷得他几乎想哭出来。
他在想先前苏千崖来义教时,若真出手为他洗经绝脉,会不会就是这样,让他痛、让他冷。
白九宁吐出胸中压着的那口浊气,开始有些明白苏千崖为什么会把这孩子捡回来,然后亲手养大。论天资,这副躯壳不算惊才绝艳,可论心性,沈玄绝对是万中无一。他设下叩山三问,本意是想让沈玄自行忘却那些道门功法,消解那颗道心,如此自己不至于再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不想此子心性之坚,三问前以利诱之、三问中以情动之,均不得法,三问完毕,心念仍未有半点动摇,外表看着乖巧温和,却比谁都要倔强。
——那他只能上些手段了。
潋滟潭边,清波微荡。红绫滔天而起,漫天红浪中凝着一团血雾,白九宁在血雾边抬手而立,指尖微动,将沈玄这副躯壳中每一块骨头都寸寸敲碎,断裂成灰,抽尽骨中髓,再以妙力耦合,重塑身躯,一点点捏合人形。
至于那颗玲珑剔透的道心,他也没有办法了。已经到了敲骨抽髓的地步,沈玄仍不愿低头,他相信再多的痛苦折磨也不会令那颗道心蒙尘,若无庚戌日那一遭变故,此子未来成就本不可估量。
不过现在嘛,也未必便会差。白九宁捏合完最后一枚指头,将从空中坠下的沈玄一把抱进怀里,新生的躯壳洁白无瑕,再无半点杂质。
刚生出的肌肤太过软嫩,穿不得衣物,他便将遮天绫裹在那具躯壳上,望着沈玄,如同望着一幅他亲手绘出的画卷,眼中满是欣赏。
“是你……将我推下潋滟潭……”
“你身上脏,我帮你洗洗。”
沈玄仰起头看着白九宁,心底的恐惧难以言喻。炼虚大物就是炼虚大物,白九宁对他的和善只是随手施为,要收回便收回,对炼虚境来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泥捏的玩偶,尽可以随心所欲,完全无所谓甚顾忌。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变强,想继续修炼,是不是?”
白九宁屈起食指刮了下沈玄的鼻尖,笑眯眯道:“跪下。磕一个头,便算你拜入我门下,做我唯一的真传。”
他话音刚落,沈玄便发现自己双膝忽然失去气力,直直在白九宁面前跪了下去。
“这就对了嘛。”白九宁再一抬手,从腰间金链中取出一套茶具,不知用的什么法术,取出时茶盏中茶汤犹烫,腾腾地冒些水汽。
茶盏静静悬垂在沈玄眼前。
沈玄动了动手指,没有外力施为,是他自己在动。白九宁没说话也没动,就这样等在那里。茶盏中茶汤清亮,香气隐约浮动,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
他终于还是捧住那茶盏,通身发着颤,将茶盏高举过头顶,奉到白九宁面前。
“请……师父,喝茶。”他颤声道。几乎要紧咬住牙关,才能压住心底无尽的恐惧与痛苦。
“很好。”
白九宁一笑,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道:“这是为师最喜爱的一种茶,叫湄潭翠芽,玄儿可记住了?往后奉茶,只须烹煮这一种便是了。”
“是,弟子记住了。”沈玄低声道。
他忽然想起那时会元山上,苏千崖某次归山,揣回一枚小小纸包,对他说这是掌门师兄新得的一种灵茶,据说风味甚佳,因此赠了一包。他便小跑着取来火炉茶盏,烹煮完毕,师徒二人围坐炉边,他为苏千崖倒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稍饮一口,二人对视一眼,他犹豫一下才道:掌门师伯这茶,口味倒是颇为惊奇……
苏千崖道这茶真是难喝,玄儿你也别喝了,倒了便是。
沈玄回过神,自己正身在白龟背上,风声猎猎,周遭山林景致轻快掠过,也不知要向何处去。
——往后这一生,他又该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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