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镇国公沈修文。”
沈怀梅说出父亲名字的时候还有一些紧张。父亲的名字已经成了一块招牌,只要亮出来,就能让沈怀梅收获其他人的谄媚与追随。但她不希望慕娘也这样,她不希望慕娘也因为父亲而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可沈怀梅心中又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是自己隐瞒在先,不管是谁,面对普通商户之女与面对镇国公之女都不会是同一个态度。她怎么能无理取闹地要求慕娘对父亲的身份无动于衷呢。
沈怀梅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攥着慕娘衣袖的手却越握越紧。
“镇国公,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还曾经遥遥望过镇国公一眼呢。”慕娘虽然不知道沈怀梅在紧张什么,仍旧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那时候只觉得她与别的少爷们不太一样,没想到他养出来的女儿也与别的小姐不同。”
沈怀梅想起来慕娘以前是左丞相府上的歌女,算算时间,那时候父亲也还只是镇国公府上舞文弄墨的幺子。若是慕娘记忆里的父亲是那时候,应该与现在的父亲大为不同,沈怀梅突然就放松下来,嘀嘀咕咕,“父亲常年在荣城镇守,才没有养过我,我是自己养出来的。”
慕娘被逗笑了,也觉察了沈怀梅的变化。
回想一下关于镇国公的传言,沈怀梅这话也算不得错,怪不得沈掌柜说起沈怀梅的时候总是一副慈爱口吻,语气真挚得像是在说自家孩子。说不定沈掌柜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慕娘想了想,一下将沈怀梅抱进了怀里,是沈怀梅最喜欢的那种整个埋进慕娘怀里的抱法,对她说:“孩子,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沈怀梅因为意外紧绷的肩颈全都放松了下来,她将脸埋在慕娘的肩膀上,低低应了一声。
慕娘感受到肩上的湿润,默默叹了口气,摸着沈怀梅的后脑哄她道:“那怀梅能不能同师父说说,为什么要假借沈掌柜之名拜师?”
很多事情慕娘都隐隐有些察觉,只是她一直不去看,不去问。即使是下定决心要给予沈怀梅更多关爱,也只是每日哄着她高兴。至于那些会让沈怀梅伤心的过去,只要视而不见,便能假装不存在一样。
这不是我能管的。慕娘一直这般告诉自己,直到少女趴在自己的肩上无声哭泣。她知道,自少女的眼泪落在自己怀里开始,她便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这可是镇国公的女儿啊。
时至今日,慕娘都可以回忆起当年还是镇国公府幺子的沈修文,在左丞相府是如何的一呼百应,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主家又是如何伏低做小的。若是没有出现变故,沈修文不过是既不能承爵又武艺不精的幺子,按理说在镇国公府的地位也算不上重要。
那时候镇国公夫人借口礼佛避世,沈修文便是镇国公府在京中唯一可以请到的主子。不管他在府中是何身份地位,到了外面,便是众人争相追捧的对象。
如今沈怀梅的处境,正如昔日的沈修文。
慕娘还记得昔日的沈修文言辞铮铮,话里话外尽是对自己出身镇国公的骄傲。
如今二十年过去,历国仍旧在关外虎视眈眈,国内也没听说出过什么惊世将才,镇国公仍旧是荣国的柱石。究竟能有什么事,让镇国公家的女儿隐瞒出身,假托他人之名。
沈怀梅沉默,慕娘也不催她,只是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我想见识一下别人家的母亲是什么样的。这话沈怀梅说不出口,可她又不愿意敷衍搪塞或者欺骗慕娘,便拿出了她不再愿意同其他贵女们一起玩的原因,“若我说自己是镇国公府大小姐,那别人就只看得到镇国公府,看不到我了。”
听到是这个原因,慕娘松了一口气,“傻丫头,你是镇国公的女儿,自小长在镇国公府上,你的身上刻满了镇国公府的烙印,怎么能强迫别人把你和镇国公府分开看。”
慕娘只当沈怀梅这是小孩子不肯再受父母荫庇说的胡话,只道是自己想左了,并不是受了欺负就好。
沈怀梅埋在慕娘的肩头不起来,嘴里嘀嘀咕咕说才不一样。沈怀梅有心同慕娘说一说自己的过去,说一说那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丑恶面孔,说一说自己的委屈。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刚刚那句有些孩子气的抱怨已经是她所能说出的极限了。她向来知道自己的锦衣玉食全靠镇国府,那便也该受着这份冲着镇国府来的恶意,毕竟这世上并没有只占了好处的道理。
这些年沈怀梅又实在委屈,曾经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地埋在母亲怀中告状,竟然真的发生了。嘴唇一碰,曾经在梦中念叨过的便自然地流淌出来。
可她嘴里说得实在含糊,就算在慕娘耳边也没能让她听清,慕娘也就以为是小孩子不服气地反驳。
还是个孩子呢。慕娘感慨着,又问她,“那你如今告诉了我,可要我替你保密。”
沈怀梅终于从慕娘的肩头抬起来,用慕娘熟悉的那种执拗眼神望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师父说一直看着的是我便够了,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我不在乎。”
慕娘回视沈怀梅,又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像她父亲昔日的样子,又同她说了一次:“镇国公府的你,便就是你。”
师徒两个敞开心扉谈了这么一遭,便也到了午时,若是按照平时两人就该一起去醉花楼用午膳,今日慕娘却拒绝了。
慕娘将沈怀梅送到门口,又突然开口,“明后两日你也不要来了。明日就是花神节,有人请我去奏乐,要整整忙一天,我得好好养养精神。”
为人奏乐是慕娘的营生,沈怀梅拜师的时候就已经讲明会有这种情况。虽然沈怀梅愿意养着慕娘,可慕娘未必愿意,她还有亲子可靠。沈怀梅想到此处,又想起今日见到的慕子瑜一身书生打扮,便直接问了,“令郎可是有意明年春闱,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提及慕子瑜,慕娘也不知道他心中如何作想,他知道儿子一直在为去景国使力,对外仍旧宣称在准备明年科考。虽然慕娘与沈怀梅亲近,却也不好同她说慕子瑜是如何想的,便只说:“孩子大了,我也不太清楚她有什么打算。”
沈怀梅听了只点头,又说:“他是您的儿子,算起来我也可以唤他一声师兄,有事师妹服其劳。”说完,她还吐了一下舌头,就带上门飞快地跑了,将慕娘一句“又胡说”留在了门里。
向着门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府里的侍卫站在了隐蔽的位置。
沈怀梅打娘胎里带的体质虚弱,镇国公也不让她学武,但却让她看着侍卫们训练。不提别的,遇到了危险至少要知道往哪里逃有人接应。别人辨不清楚哪里藏着人,沈怀梅只要找一找哪里是自家侍卫喜欢藏的地方,再一点点找就行了。
这是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以前是镇国公手下的一名军户,后来在战场上伤了耳朵,听声音听不真切了。按律,这种伤兵都是给一点钱财谴回老家去,可这侍卫不愿意,求到了镇国公面前,说他无家无子,拿了钱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营生,求镇国公收留。
这就要提起历国的来由了。原先并没有历国,荣国最北边也不是镇国公如今镇守的荣镇。是五十年前,景国内乱,眼见要输了的那一支便往外跑,当时与景国相邻的荣国就遭了殃。不仅被人抢占了土地,还一路打上了京城,差一点就要叫荣国改朝换代了。那时候还没有镇国公只有沈将军,多亏了沈老将军在现在的荣镇截了历国的尾巴,叫他在荣国内孤立无援,荣国皇帝才有底气同他们谈判。
最终,也不过谈出了一个割地赔款,原本属于荣国的地方成了历国。
沈老将军也成了镇国公,新的边城就以国为名,成了荣镇。原本的荣国百姓眼见着战乱,便开始奔荒。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京城在南边,南边还有良田,就一股脑全往南边走。阴差阳错地,也就到了荣镇,就在这里定居了。有人开垦荒田,也就有人成了守军。
五十年过去,镇国公传了三代,军户也差不多。这些当惯了兵的家伙早就将地里吃饭的手艺丢了,如今伤病也不愿再去垦荒。
镇国公无法,就将他们收到自己府中做侍卫。这些年零零散散地收,也算是养了一批自己的私军。
沈怀梅走到侍卫面前,用手势示意他不用再远离躲藏,就走出去了。
沈怀梅心中清楚,今日之事都是她自己任性所致,侍卫尽忠职守并无错处。可惜他耳朵已经听不见了,沈怀梅也不知道怎么同他交流,只能主动做个跟上的手势,以示自己并不生气。
只是不知道那些混混如何了,等到了醉花楼问问沈掌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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