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十五年的三伏日,天低云矮,暑气渐稠。
京城西市人头攒动,告示榜新裱上一张淡黄藤纸,几行墨字扫下来,原是九公主广纳能人异士,厢房、餐食、月俸,一应俱全,待遇颇丰。
消息一出,围观者顿时炸开了锅,“那位纨绔九公主也学着养门客啦?”
“不对啊,我在蓬莱客跑堂,她以往常常来吃酒,这阵子却没见到她了,她人呢?”
“你们不知道?九公主差点疯了!听我在禅寺洒扫的堂妹说,那日祈福,三座香炉齐冒黑烟,公主当场就撞了邪,满口胡话,皇后娘娘拦都拦不住!最后是她自己一头撞上墙,头破了个大洞,才晕死过去,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跃跃欲试的心思瞬间没了影儿,“怎么清净修行的禅寺里也有邪祟作怪?”
“难怪两贯月钱,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买命财替死鬼!”
却又听有人嗤笑,“你们信她撞邪?天底下没人比她命更好了,我看此回就是凑热闹,想找乐子罢了。”
这话说得没趣,众人闹闹哄哄,该走的走,想叙的叙,不再话下。
反观被人津津乐道的九公主谢长晞,这会儿正倚在窗下美人榻,颊红色的束胸裙如水泻般滑至脚踝,裙边翘起一对堆叠的云朵鞋头,挂在脚尖,欲掉不掉。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膝头,眼睛里全是专注。
“慢着慢着,这页我还没看完呢。”她轻轻拍了拍侍女正要翻页的手。
侍女便会意地停住动作,安安静静地等着。另一边伺候的又适时喂上一颗剥好的圆润龙眼。
再看房里四角都摆着冰盆,凉丝丝的白气儿直往上冒。
哪里是流言中头破血流的样子?分明是位娇生惯养的富贵美人。
今日的连环画是府中新进画师的首作,谢长晞着急地捧来,看见喜欢的内容还热心地与侍女分享,“你瞧,这图文比以往那些好看多了。”
不愧是她特意向母后讨来的宫廷资深画师。
侍女只看一眼,就红了耳尖,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佛陀。
佛祖在上,还请宽恕小的这一次。
她战战兢兢地道:“殿下、殿下说得对。”
只片刻,谢长晞又自顾自摇头道:“和尚被公主强取豪夺的情节是不错,但这张脸差点意思。”
侍女更是不敢多言,默默翻页。
“小九,身体可好些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嗓音温润如玉,谢长晞却是一个抖激灵,画本一合,熟练地塞到软枕下,龙眼篮子踢到榻底,也不忘把发髻、衣裳和鞋子全都穿戴整齐。
待来者身着杏黄色蟒袍出现在视线中,谢长晞已经萎靡地枕在桌边,好似霜打蔫了的茄子,“皇兄,你怎么才来?我都病五日了……”
太子谢长昀见她这副模样,眉尖轻蹙,指尖轻抚她额前,触到一片温良才略有放心,“政务缠身,是皇兄来迟了。那日太医把脉,明明说并无大碍,你怎么还是未见好转?”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时不时突突地跳。”谢长晞吸吸鼻子,煞有其事地捂着心口,睫毛扑簌簌地颤,“皇兄送我的玉枕虽然清凉,但夜里还是常常做噩梦。”
明知谢长晞话里掺水,故意夸大卖惨,太子还是忍不住心软。
尤其想起事故起因,他眸色一沉。
太后多年修禅,每年诞辰,皇室都会前往京郊的净业禅寺祈福三日。第二日午后,众人皆在正殿诵经,谢长晞却因偷懒悄悄溜出去了。
九公主活泼好动,晚膳时候没见到她影儿竟然也无人在意。直到太子回殿,发现自幼疼爱有加的九妹阖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边角落,魂都要吓飞了。
太医诊断是误食了雪融香,此物醉人心智,致人幻觉,食多成瘾。但观九殿下脉象沉稳,想来剂量甚微,并无大碍。
皇后凤眸骤冷,眼风扫过九公主的贴身侍女云鬟。
云鬟慌得跪下磕头:“娘娘饶命,奴婢失职,罪该万死!但奴婢对天发誓,从未听过、更未见过这叫做雪融香的东西!”
云鬟是可信的身边人,随后竟又在太子偏殿的炉盏中发现了雪融香残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香为太子而来,却让谢九误了局。
太子收敛心绪,叮嘱道:“以后莫要再到处跑了。父皇母后都极其关注该事,你安心养身体,缺什么让下人来东宫取。”
然而在谢长晞看来,她一觉醒来已回到自己的公主府,摆脱了使脑袋发昏的祈福,身子骨安然无恙,吃睡也香,就把雪融香一事抛到脑后了。
此时听皇兄这么说,她眼睛滴溜一转,顺杆子往上爬,“听说舅舅从豫海关送回了一套夜光杯?用来盛酒相当好看。”
谢长晞习惯吃酒,心思写在脸上,太子对此也没辙,随口应下:“你安分点,我便替你向母后讨来。”
接着,他提及此次前来的正事:“听说你在广招门客,做事过于张扬,恐怕遭人算计。”
谢长晞哼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怕什么?我有皇兄在呢,何况还有母后和皇祖母!”
谢长昀瞧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好气又好笑。眼下多事之秋,他本欲再敲打两句,却见侍从慧元在门外探头,显然有要事禀报。他只得作罢,转身准备离开。
“恭送皇兄——”
谢长晞装模作样地行拱手礼,长帔一挥,却听“啪”的一声,藏在软枕下的画本掉在了地上。
一幅春宫图摊在眼前,在场的人俱是一怔。
太子:“……”
谢长晞:“……”
完了!!
可能和尚春宫图对太子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趁他没有反应过来,谢长晞手忙脚乱地去捡,嘴上也不忘找补:“皇兄你先听我解释,我这不是身体不舒服,打发时间嘛……”
哪知道东西越掉越多。
胭脂盒、琉璃珠、蛐蛐罐,甚至还有一瓶啪叽碎在地上的酒酿。
谢长晞如遭雷击。
她……她什么时候把酒也带过来了。
太子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火气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眉间染上愠怒:“你说你病了,病了还能看这种东西?!还吃酒?——谢九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还心疼上酒了?!”
她哥身体不好,这下气得脸都红润了许多。
谢长晞心虚地说:“皇兄你先别气,听我慢慢解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冷笑一声,“我竟然真信了你的。”
眼见他直接拂袖而去,谢长晞慌乱下榻:“哥,哥!”
她喊得尤为凄惨,太子到底忍不住心软回头,看她能说出什么求饶的话。
谢长晞可怜巴巴的,“那夜光杯…还给我吗?”
太子:“……”
他皮笑肉不笑的,“你自己向母后讨去吧。”
待转出厢门,太子整了整衣袖,眉间愠色已消散无踪,恢复如常。
侯在一旁的慧元轻声道:“殿下,净业禅寺一案已有结果。住持私下种植、买卖禁物雪融香,禅寺已被皇上封禁。”
太子的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谢九虽然活蹦乱跳,未有性命之忧,但此案牵涉储君,怎么这么快便作结?
其中疑点重重,最令太子不解的是净业住持贤明善德,声名远播,好端端地为何知法犯法,葬送前程?
一是住持有他不知的隐情,二则有人栽赃嫁祸,至于三……
太子眸中闪过一抹忧色,旋即垂眼敛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廷内外、民间街巷不知因此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他思绪百转,淡声应下:“我知道了。”稍有停顿,“九公主那边回头找人盯着点。”
“是。”
夏风挟着蝉鸣,翻过院墙,穿街弄巷,京中各处宅府也都收到了九公主收揽门客的消息。
“寻常人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诈。”
与太子党争锋相对多年的二皇子嗤笑道:“她就是想出风头罢了。”
“太医不是说并无大碍?能病上这么多日,此事不简单。”
向来被教导勤俭节约的二皇子又是一声讥讽:“装个病,东宫中宫就巴巴送来了不知多少好东西。”
“这……”
“那我们……?”
几人视线相视,心中有了定夺。
三日后,九公主府朱漆洞门大开,皇室府邸前向来肃静端重,难得有今日这么热闹的场景。十来个青衣小厮捧着冰镇酸梅汤,穿梭于长龙般的队伍,为等候的众人消解暑气。
绕过影壁,穿过三重仪门,越至舜华堂,云鬟来报共筛下一百二十位名帖,谢长晞不免得意:“看来本殿下的名头还是这般响亮,挥挥手便有无数人想要为我效力。”
左手边一名少女甜甜地说:“不愧是九殿下!殿下神威盖世!殿下举世无双!”
此女名作刘盈儿,长得白嫩,两颊圆润,是扬州首富刘半城的独女,茶业商帮走遍江南,到了京城后却处处碰壁。簪缨世族的公子千金表面客气,背地里都称她是“铜臭商贾”。
唯独谢长晞,只在当面喊。因行事大手大脚,自建府后,花的比赚的多,母后皇兄那边远水救不了近火,有时候还得跑到刘盈儿这里,眨巴着眼喊“盈儿妹妹,盈儿财主,借点银子呗?”
二人一回生二回熟,今日逗鸟赏花,明日化妆买衣,一年半载下来也相处出了惺惺相惜的真情实意,刘盈儿今日便是特意来捧场的。
与之相反,谢长晞右手边是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子,头饰单螺髻,身穿晴山蓝齐胸襦裙。
她是工部侍郎家的嫡出千金娄韫,是真正的名门贵族。十一岁成为九公主伴读,十年过去了,已被摧残得有些内心扭曲。
她不大愿意来,但这次是太子亲自开口,让她多多留意现场,避免生出事端。
娄韫温声道:“今日鱼龙混杂,殿下还应当多加辨识。”
她才说一句话,谢长晞就偏过头,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娄韫:“……”
待到申时,云鬟道:“殿下,时辰到了。”
谢长晞随手将吃了一半的乳酥扔进瓷碟,稍微坐直了身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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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新人第一本,能力不足,希望大家多多体谅但一定一定会认真完结的[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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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殿前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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