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樟树籽的涩香钻进图书馆窗户时，陈岁和正踮着脚把最后一本《古文观止》往最高层书架塞。指尖刚触到书架边缘，后背突然撞上一道带着薄荷味的屏障——不是冰凉的书架，是温热的、带着布料摩擦感的“墙”。怀里抱着的七本练习册哗啦啦散了一地，最底下那本蓝色封皮的《数学物理方法》被风掀起扉页，钢笔写的“安序之”三个字在阳光下晃了晃，像道突然闯入视线的数学公式，简洁又扎眼。
“抱歉。”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点刚从空调房出来的凉意。陈岁和慌忙回头，撞进一双盛着碎冰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深褐色，却没什么温度，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对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手腕，正弯腰蹲下身捡书。她的指尖擦过陈岁和掉在地上的那张皱巴巴的“年级第一”奖状时，动作顿了顿，指腹在“陈岁和”三个字上轻轻蹭了一下，又很快移开，仿佛只是不小心碰到的纸屑。
“你是初中部那个……”安序之的话没说完，陈岁和已经红着脸扑过去，把奖状从地上抢回来，胡乱塞进书包最底层。她当然认得眼前这人——红榜最顶端永远霸占着的名字，高中部连续两年的年级第一，传闻中能闭着眼解物理竞赛最后一道大题的理科天才。上周开学典礼，安序之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站在主席台上念获奖名单，声音和现在一样冷，却让台下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那时候陈岁和站在初中部的队伍里，仰着头看她，觉得这人离自己像隔着一整个操场的距离，远得很。
可现在，她们之间只隔了一地散落的书。安序之把捡起来的练习册一本本叠好，动作很慢，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翻书时指尖会轻轻抵住书页边缘，像在演算纸上写步骤时那样认真。陈岁和蹲在她对面，也跟着捡书，却总忍不住偷偷看她。安序之的头发很短，刚及耳，碎发贴在颈后，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她的校服领口别着一枚银色的校徽，上面刻着学校的名字，在光线下闪着微光。陈岁和忽然想起班里女生讨论安序之时说的话：“她好像从来都不笑，跟个机器人一样。”可此刻近距离看，她发现安序之的嘴角其实有个很淡的弧度，只是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这本是你的？”安序之拿起一本《语文基础知识手册》，封面右上角写着陈岁和的名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陈岁和点点头，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安序之的手指，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安序之的手指很凉，和她身上的薄荷味一样，带着点清冽的感觉。陈岁和的脸更红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白色帆布鞋，鞋尖蹭着地面的瓷砖缝，不敢再说话。
安序之没在意她的反应，继续捡书。地上的书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那本《数学物理方法》。安序之把书捡起来，翻到扉页，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看向陈岁和：“你也看这个？”陈岁和摇摇头，小声说：“不是我的，是刚才从书架上碰掉的。”安序之“哦”了一声，把书合上，放在那堆练习册的最上面。
那天下午，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在图书馆角落捡了半小时书。安序之把最后一本练习册递还给陈岁和时，陈岁和才发现，自己的练习册好像多了一本。她翻了翻，发现是那本《数学物理方法》。“这是你的书。”陈岁和把书递还给安序之，安序之却没接，只是看着她：“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拿去看。”陈岁和愣住了，她对数学物理一窍不通，平时连数学作业都要拖到最后才写，怎么会看这种书？可看着安序之认真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把书接过来，抱在怀里。
安序之看着她怀里鼓鼓囊囊的书，忽然说：“你很喜欢语文？”陈岁和点点头：“嗯，我喜欢古文。”安序之“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刚才看你在《古文观止》上写的批注，‘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下句，你写的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但其实这句的正确断句应该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是‘秋水共/长天一色’。”陈岁和惊讶地看着她，她没想到安序之居然会注意到自己的批注，更没想到一个理科天才会懂古文的断句。“你也看《古文观止》？”陈岁和忍不住问。安序之摇摇头：“偶尔翻到，觉得里面的句子很有逻辑。”
逻辑？陈岁和有点懵，她一直觉得古文是靠感觉去理解的，和逻辑没什么关系。可安序之却好像不这么认为，她看着陈岁和，继续说：“比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句话的结构很对称，前后两句意思相反，却又互相呼应，像数学里的对称函数。”陈岁和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想过古文还能和数学联系在一起。安序之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嘴角似乎弯了弯，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快得像错觉。
那天下午的图书馆很安静，只有窗外樟树叶子沙沙作响的声音，还有她们偶尔交谈的低语。陈岁和抱着那堆书，和安序之一起走出图书馆时，夕阳正好落在她们身上，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安序之要去教学楼，陈岁和要去校门口的公交站，她们在图书馆门口分了手。安序之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陈岁和说：“那本《数学物理方法》，你要是看不懂，可以来高一（1）班找我。”陈岁和点点头，看着安序之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才抱着书，慢慢走向公交站。
公交车上，陈岁和把那本《数学物理方法》拿出来，翻到扉页，发现上面除了安序之的名字，还多了一行小字：“‘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下句，你写的批注有误。”字迹和安序之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带着点清冷的感觉。陈岁和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这个理科天才好像也没有那么遥远。
回到家，陈岁和把那本《数学物理方法》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拿出自己的《古文观止》，翻到“滕王阁序”那一页，仔细看了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句。她按照安序之说的断句方式读了一遍，发现果然比自己之前的断句更有韵味。原来古文真的和数学一样，有它自己的规律和逻辑。陈岁和忽然对这本《数学物理方法》产生了一点兴趣，她想，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去高一（1）班找安序之，让她给自己讲讲这本书里的内容。
那天晚上，陈岁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安序之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安序之给她讲数学题，她给安序之讲古文，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们身上，温暖又安静。醒来时，陈岁和的嘴角还带着笑，她摸了摸枕头旁边的《数学物理方法》，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从图书馆那次意外的碰撞开始，她和安序之的命运，已经悄悄产生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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