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言直到深夜都没有睡着,酒店公寓的墙壁都似乎变成了一种可怖的暗灰色,没有生机,没有生命,一如他本人。
他现在像是附着在地板上的苔藓,脚边放着开着的威士忌,他已经喝了不少,整个人醉醺醺的,但这还不够,还不能让他完全忘记胸腔里翻滚的痛苦。
这么多年了,他放弃寻找她了,可她就这样出现了。
少年时代的齐言,多么想要找到这个小女孩,然后扼杀她,仿佛这样才能倾泻他满腔的怒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齐言放弃了,恨还在,但恨变得模糊,只有在面对极大的挑战的时候——比如收购一家公司的前夜,脑海深处的恨会蹦出来,成为一种可怕的动力。
齐言晕乎乎地站起来,“可恶!可恶!宋奕之!我要你死!齐诺,你!”
他嘟囔着,摸了一下鼻头,那里因为宋奕之的拳头而剧痛着。
齐言披上外套,出了门,酒店公寓的前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打一辆车,因为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齐言摆摆手,走出公寓。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慢悠悠地走向了街角的一家酒吧。这里曾经是繁华的酒吧一条街,但近些年来逐渐萧条,不知道是年轻人们不爱喝酒了,还是他们有了更新奇的去处。
齐言在酒吧里坐下,身边是一些落寞的中年人,他不希望自己和他们沦为一类人,就挪到了角落里,那里有一个打扮美艳的女人。
女人穿着蕾丝的长裙,在五月这个季节,这样的衣服非常适合,有点点性感,有点点复古,她涂抹着正红的唇膏,皮肤有点儿发皱,但依然饱满,这是个还不太老的漂亮女人,应该比齐言大。
齐言瞥到女人手腕上的手表,那不便宜,这是身份的象征,女人很有钱。
女人也注意到了齐言,朝着他笑一笑。
齐言现在很高兴有人能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所以也对着女人笑了一笑。女人举杯:“这个点儿就醉成这样,是有什么伤心事?”
她主动找他聊天。齐言抿嘴一笑,他原本整齐的大背头已经有点凌乱。
“是。准确说是想起来了伤心事。”
女人很好奇,“不妨说来听听,我今天有空,正好需要一点伤心事佐酒。”
齐言冷漠地笑笑,很好,谁也不认识谁,正好倾诉一个悲伤的故事,或者说仇恨的故事。
我出生在美国唐人街的一个典型中国家庭。
具体哪儿的唐人街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每一座大城市,都有自己的唐人街,而每一条唐人街上,都有著名的中餐厅。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家中餐厅的主厨。他十几岁就跟着村里人远渡重洋,具体怎么回事不重要,他到三十岁的时候,已经获取了身份,成为了合法公民,然后娶了一个普通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街二代,是餐厅的服务员。
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任何问题。我当年八岁,是个顽皮的小男孩,时常在后厨乱跑,被我的厨子父亲追打。餐厅的贺老板很喜欢我,还说要我读完高中就不要念书了,到餐厅做,他说我心思活络,准能做上经理。
他不知道,我们的家族是聪明的家族,我的智商遗传了老爸,即便不需要认真读书,也能每一次都考试满分,那些数学题对我来讲,就像是游戏那么有趣。
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到家里,说他的一个弟弟,准确说是不怎么熟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想来这里讨生活,熬到拿到绿卡,然后把老婆孩子也接过来,这在唐人街不是什么新鲜事。
母亲一开始反对,但父亲坚持,说这是他在老家唯一的近亲了,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生母也去世了,这个弟弟虽然和他不亲,但毕竟是同一个老爹。
几个月后,那个男人出现了。他老实本分,似乎是个好人。
但有一次,我悄悄在后厨看见他偷偷喝酒,那是客人剩下的,餐厅老板曾经规定过,后厨上班的时候不能喝酒,但他悄悄喝,我隐约觉得有点什么问题,但我没有和父母说过,我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这样的训斥我可不希望听到,而且我当时有别的事情,我和班级里最美丽的女孩缇娜打得火热,虽然是孩子间的游戏,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她浅蓝色的眼珠,她是个混血。
女人听到这里,饶有兴致,见齐言酒杯里的酒喝完了,立即招手,请服务生开了一整瓶高级葡萄酒,“故事听起来会很有趣,酒我请了。”
齐言惨笑,“这故事确实值得一瓶好酒。”
一切都很顺利,下一年,我九岁,升上小学四年级,成绩名列前茅,我的父母很高兴,奖励了我一台电子游戏机,那时候最流行的日本任天堂。
有一天,我正在房间里打游戏,那是夏天,我手边放着汽水,一切都很完美。
她来了,我的堂妹从国内来了,自然是黑户,这样的事情,在唐人街不算新闻。
她比我小几岁,还是个奶娃娃,她的妈妈站在她身后,我应该要叫婶婶的,那女人太漂亮了。
就算我只有不到十岁,我立即意识到,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像是凡人,我的妈妈站在她的身后,就像是红花身边的草芥,连绿叶都算不上。
我母亲也意识到我的眼神,她生气地骂我:“叫人啊!叫婶婶!这是你堂妹,齐诺!”
我觉得母亲的气其实不是对我发的,是对婶婶发的,谁叫她长得太美丽,简直是美丽得叫人担忧。我这时候像是个趁手的出气筒,任由我母亲发泄。
我叫了婶婶,目光看向堂妹,她也很漂亮,但和她母亲的那种美丽比起来,显得内敛很多,有点冷冷清清的,我不知道一个女孩被母亲比下去了是什么概念,但堂妹和她妈妈比,确实没那么显眼了,也可能她还是个孩子。
我和堂妹打了招呼,然后根据我母亲的要求,带着她一起打游戏,她挺机灵的,个性也活泼可爱,我不讨厌她,但我也不太喜欢她,我总觉得这对母女会给家里带来变化。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的预感真特么准。
齐言已经喝完了一杯酒,女人又为她满上,“一个美丽的婶婶,这故事感觉......”
不等她说完,齐言摆摆手,“不要插嘴,关键的部分来了。”
女人知趣地闭嘴,毕竟这样的故事,谁不想接着听呢?万一惹恼了这个男人,故事只听了一半,剩下一半不得让人抓心挠肝的!
“你说,你说。”
齐言被打断了,有些生气,语气重起来。
一切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堂妹和婶婶因为没有身份,只能在餐厅打黑工,连学校也暂时不能去。听妈妈说,委托了熟识的律师去办理。婶婶在店里后厨帮忙洗碗,挣一点点微薄的薪水,堂妹则在家里玩,偶尔看看电视,但她不懂英文,经常看得一愣一愣的。
忘了说,叔叔婶婶和堂妹就租住在我家隔壁的房子里,那是一栋老式建筑的阁楼,虽然狭小,但光线充足,我偶尔去他们那里,给堂妹送零食,当然是我爸爸逼迫我去的,零食也是些便宜的玩意儿。
有一天,我又去送零食,本来我爸爸叫我晚上去,但我那天放学很早,和同学约了去他家打游戏,就提前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心血来潮,想要捉弄捉弄堂妹,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按了门铃,然后我飞速跑到楼道的尽头躲起来。
门开了,开门的人估计见门口没人,愤怒地砸上门。
过了两分钟,我又冲过去按了门铃,然后故技重施,再次躲起来,我以为我会捉弄到堂妹焦虑地哭起来,万万没想到,这次我在楼道的今天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让我背脊发凉的声音。
是爸爸。
我听见他低声咒骂:“该死,估计是那些黑鬼,一整天没事干,就知道鬼混,让我看到是谁,我不拔了他的皮!”
那是我爸爸不曾有过的声音,他在餐厅和家里都是温文尔雅的,或者说有些懦弱的,绝对不会这样说话,这语气里有一种男人特有的虚张声势,就和我有时候对蒂娜说话那样。
我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理解了这含义:这是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特有的凶狠,有表演的成分。
我心里朦胧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那时候还没清晰知道,我幸福的生活已经颠覆了。
我,撞到了我爸爸在婶婶家里,而这个时间点,我的爸爸应该在餐厅才对,他一早就出门上班了,但我告诉自己,也许是来帮忙的吧,应该是,或者堂妹家里的灯泡坏了?
可我立即觉察到不对劲,叔叔可以修灯泡啊?我爸爸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门又被重重关上。
我明白,我必须再一次按门铃,而且这一次,我不会躲起来,我要当面问问爸爸,他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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