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在萧云芷口中听到早已死去之人的名讳,当场睁大了双眼。他的一双漆黑虎目灼亮,而萧云芷不顾他阻挠,再次跪倒在车马里,从怀里掏出一张简略的堪舆图,请求道:
“求殿下见一见我兄长。若殿下见到他,定然知道其中龌龊。我只求殿下信我这一次。萧家的半块儿虎符,在殿下救下我兄长后,我一定奉上。”
萧云芷倒也没有说谎。萧家的半块儿虎符能调令半数西北军,如今本应落在了祁弘晟手上,但是萧云芷知道父亲当年出征前复刻了半块儿虎符,带走的是仿制品。
萧家真正的半块儿虎符,一直都在萧家的掌上明珠萧云芷手上,被她在落难之时,藏在了萧国公府外树上鸟巢之中。
祁弘辰略一皱眉,但是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垂头看那块儿极为简陋的舆图。舆图之上一块儿荒地被红色墨汁圈起。
萧云芷心跳极快,忍不住从眼中泄露出哀求神色。她别无他法了,若是去请与她熟悉的郭敬文、王源,或是她闺中手帕交去帮忙,都只会将人害死。能救她兄长、敢救她兄长的,唯有眼前的齐王而已。
齐王抬起眼,正看到萧云芷白皙的面庞上双目泛红,眼底带着破碎的泪光。他的心蓦地一软,虽然心中仍然觉得萧云芷怕是因萧家之事有些魔怔,萧家谋反证据确凿,致使北境沦落,就算萧云恒真的逃出一条命来,皇父也决不可能重审萧家一案,自损皇族脸面。
可是虽然知道这些龌龊,祁弘辰仍然无法推拒萧云芷的恳求。他与萧云芷一向投缘。年少时候,他就喜欢纠缠萧云芷,惹得皇兄不喜,母妃训斥,可是他并不后悔。
她像一轮明月,而少时他并不知明月罕有,只知一味痴缠,贪看她偶然的笑靥。
可是过分痴缠,终究是遭了她冷待。祁弘辰带着天潢贵胄的骄矜,掩饰黯然,只偶尔贪看与祁弘晟把臂同游的萧云芷。
而后,萧家出事,他尽力劝说父皇莫要殃及无辜女眷,才换来了萧家女眷保全。萧云芷被贬入揽月楼,他不是不想救。他的阿姊朗月清风,琼枝玉树,最是高洁无比,怎能沦落尘泥之中?
可是无论怎么哀求,皇父仍然将他逐出京办差,只允诺萧云芷安危。他再求情,便只会让皇父斩杀罪臣之女。他没办法,只能托伴读王源看护几分,待回京再寻到揽月楼之时,正赶上太子拦住了他的车架。
皇兄声音温和,仿佛淳淳教导弟弟的兄长,可是他的眼神却很冷:
“皇弟辛苦,快去为老师贺寿吧。为兄今日得了皇父开恩,便将你皇嫂带回府了。”
他听皇兄这样说。本应高兴的事,却让他心中酸涩不止。他看见皇兄手中握着的半块儿玉玦,正是皇兄和萧云芷的定情信物。
他比皇兄小了五岁。若是...若非如此,他或许就可以不用叫那声皇嫂了。
他突然这么想到。
可是如今萧云芷即便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消瘦落魄,拦住他的车马求助,让他几乎无法按捺胸口的灼热。
他轻轻吞咽一次,对车外的小太监刘贺川吩咐道:
“改道,去京郊五里,闲云庄附近。”
说完,他将手中的粗陋舆图扔给了掀开车帘的小太监,又在萧云芷难言恳求的目光中定了定神,催促道:
“快些。别磨磨蹭蹭的,马没喂饱么?”
他虎着脸说了这么句话儿,又忍不住觑了一眼萧云芷,瞧她一双眼水波潋滟,眉目如画,胸中火热更盛。
他年岁不小了,如今个头与皇兄也不差什么,骑射武艺比皇兄还要好,已经长大许多了。他曾经总是在阿姊膝下撒娇卖痴,如今却可以让阿姊依靠,帮阿姊办事了。
年仅十六的齐王挺了挺胸膛,而萧云芷却没有留意。她自觉狼狈,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终于露出一点儿久违的笑意。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
她被齐王扶起来,浑身脱力地靠在车壁上,此时才觉疲惫。她太久没有休憩好了,在祁弘晟怀中,她如同被毒蛇盘踞,整夜整夜不得安眠。
安睡与否是无法掩盖的,萧云芷能勉强自己压抑呕意吞咽食物,却无法勉强自己在群狼环伺,亲人命悬一线时入睡。祁弘晟为她寻来了医者,开了重药,才让她夜里得以安眠。
萧云芷天生聪慧,略通岐黄之术。她从自己的药渣里取出几分草药,又从医者的药箱里偷出一些猛药,做了一包药粉,令她的鸽子带来,药倒了今日的几匹马儿。
她终于逃出生天,但漫长的周旋和虚以委蛇,早就耗尽了她的心力,一时松懈,几乎让她双眼发黑,浑身虚汗。
齐王今日出来祭拜故去的废后,本也是轻车简行,车马极为狭窄。萧云芷身上阵阵石菖蒲的香气正缓缓侵蚀着车马的空间,不多时就溢满车架。
齐王年少,心中虽然爱重萧云芷,但终究不懂情爱,一时只觉得双颊发热,胸口之中犹如火烧,有些喘不过气。他轻轻扶住萧云芷的肩膀,让萧云芷靠上他的肩膀。
萧云芷眼皮坠重,乌黑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但她没有力气推拒。这让齐王的心跳得越发迅疾,几乎跳出胸口。
曾经宛若明月般疏离冷淡的阿姊靠在他的胸口,她的发香扑入他的鼻腔,令他少年人总是火热有力的身体酥麻了半边儿,几乎有些僵硬。索性萧云芷在奋力逃脱后惊颤脱力,倒也没有注意。
窄小的马车呼啸而过,奔向京城外的秘密囚笼,与此同时,祁弘晟也终于得一匹快马。
他接过侍卫双手高举的马鞭,双目赤红如同恶鬼,周遭侍卫奴婢皆不敢与之对视。
“回京。派遣侍卫数人,去城西乾东巷子李家将一男婴抱来。再派几人去揽月楼,将一名叫萧云烨的女妓传到太子府。”
侍卫心中一凛,正要领命而去,便听祁弘晟又道:
“莫要给那女妓留脸面,缚手露面而行。”
说完,祁弘晟扬鞭而去,正是京城的方向。暗卫聚拢过来,已经有过了三炷香的时辰,令萧云芷逃跑,恐怕一个时辰也有。
祁弘晟知道萧云芷跑不掉,更不敢跑。她的亲眷都在他的手里,能跑到哪儿去?她无非是想救下她那痴肥愚钝的妹妹萧云烨罢了,她们之间素来亲密得令祁弘晟厌恶,萧云芷为了她这个妹妹,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竟然如此愚弄他!
祁弘晟猛甩一鞭,猛冲而去,胯下马儿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去势如风,不足一个时辰祁弘晟便跑到了皇城根儿下,却没发现半点儿踪迹。
他心中一凛,想着萧云芷莫非当真跑了,没有回到京城?但转念他又将这念头抛诸脑后。
他了解萧云芷,知道她宁愿死,也不会放弃她的妹妹萧云烨。前世,萧云烨被他凌迟处死,萧云芷吐血不止,水食不进。无论祁弘晟怎样将萧云烨破碎的尸首拼全,将她以县主规格下葬也无济于事。萧云芷不食不饮,五日便再无气息。
死前,她说,他与她生死不复相见。
她做梦!
祁弘晟的喉咙里溢出血腥味,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赤红着一双眼走入城门,细细询问过守门将领,已经不顾自己的失态是否会被报给疑心深重的皇帝了。
她敢跑,他定然让她付出代价!
侍卫回报,他们在西门拦下了淮安侯府世子郭敬文的车架,其内有一乔装改扮的女妓,正是萧云烨。可是周围并没有萧云芷的身影。
祁弘晟眉心一跳,双手青筋暴突。他不顾周遭还有守城兵士,翻身上马,向城门口驰骋而去,竟是要再度出城。
侍卫并不敢拦,几个守城士兵为了躲避铁蹄践踏,狼狈翻滚了几圈,滚得满身都是尘土。侍卫连忙纵马跟随,却没想听祁弘晟冰寒着声音说道:
“发信号,点燃火油,将秘囚处死。所有暗卫全部撤退,若是被人瞧见,就地自戕,一个不留。”
祁弘晟想不明白萧云芷如何知道萧云恒被关押的具体位置,但到了此刻,他必须给萧云芷一个教训。
城外密林之中,一个道黄色烟雾升空,足足半柱香时间未断。而祁弘辰的马车赶到囚牢时,火油已经被点燃。
萧云芷在车马上恢复了片刻体力,顾不得许多,跳下马车便冲向刚刚燃起的院落。祁弘辰在看到这荒郊野岭之中的诡异院落时,心中已有几分疑虑,这时他挥了挥手,派遣贴身侍卫追着那几道点火消失的身影而去,自己则用茶水泼了大氅,罩在萧云芷身上护住她。
刘贺川年纪不大,见他家金尊玉贵的殿下如此莽撞不顾安危,几乎尖叫道:
“殿下,有火油!有火油!这房子怕是一刻内就要塌了,殿下快跑啊!”
四周连口水井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办法救火。萧云芷眼眶被泪水蒸红,几乎不管不顾冲进火场,却见她兄长萧云恒仍被九条锁链锁在墙上,在火焰的熏蒸里看不清晰。
她当即发了狂,竟徒手去掰那烫红的锁链,拔下发间的簪子去扭拽锁孔,可是情急之下,她根本扭不开那精细的铁锁。
一动不动的萧云恒睁开一双还算清明的眼,干裂惨白的嘴唇颤动,只对她说了一个字:
“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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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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