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辞绣女辞绣女得商路，衍望人掩王人谋仕途。（二）
太和皇帝想要唐王入户部，可唐王早就想好如何扳倒叶家和阎家了。说死都要入工部，这事情在朝堂上虽说了，可唐王自己主意已定，她一是为自己的主见，二是知道今日自己已非昨日，定然是可商量的。
便到了蓬莱殿求告长姐。
长姐喜欢穿白，可她并不喜欢白色。九儿猜过是不是因为母皇去世时，为了守孝三年，长姐才爱穿白。可如今三年已过，她仍旧喜欢素色。
长姐说，是年轻时候常常上战场，旁的将士是用敌人首级来算军工。而长姐不需要首级，她便用身上的血点来奖赏自己。她在军帐之中对镜欣赏自己白衣上的血点，会心生一种别样的激情。
后来，她杀过好多人。也连累了许多至亲友人死去。
有的人作恶多了便喜欢信佛。
长姐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她不想用信佛来遮掩心里的感受。那样太自欺欺人了。她便用穿白来吊唁、铭记。
仿佛她的一生都在敌人、友人服丧。
马上过新年，宁国上下都是喜色一片。长姐为此做过最多的，就是穿了一件白色底、绣金纹勾边的夹袄在殿内。她慵懒地半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不知是什么书在看，仿佛很有兴味。连衍望来了，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半躺下，看起那本书来。
衍望陈述了好一阵子自己更适合进工部，长姐都是随意嗯嗯，手里又翻起书页来。
有道是，国与国之间有蜜月期，王与王之间也会有蜜月期。
衍望上完了皇宫内课那段时间，大抵就是她和长姐的蜜月期吧。那是她的心与长姐贴得最近的时候。她从没感觉过自己那么爱姐姐。从来，没有一刻比那个时期更爱。
她想坚定地和长姐站在一起。她要扶着长姐的手，屹立在万国之巅。
就像现在，她看见姐姐没恼，也没说旁的。她穿着骑装的身子，腰上还别着宝剑，一屁股蹲到了姐姐身边，两只手捉着姐姐的手臂，使劲儿地央着——“姐姐——姐姐——”！
她瞥见那本书，是南丘国的书，有些惊讶。
“姐姐看着野种书，也不看看九儿么？！姐姐——！”
她又一屁股坐到了卧榻上，这是格外冒犯的事情。她使劲儿晃着姐姐的手，她已经从姐姐表情看出来，姐姐并没有激烈地反对这件事，那就有得商量。
即便姐姐不同意，她百里衍望也不会停下想插手工部的行动。
太和挨不住笑起来，九儿探头看着姐姐很少有的放肆笑容，倒是有些不解了。
“朕在看南丘国的杂书。瞧——他们在私下编排柳娥。”
衍望低头看了几眼反着的文字，那书姐姐那个视角看是正着的文字，可在九儿这个方向看是倒着的。可她撇了一眼就看懂了十行字。
不打紧的书，不过是有些大臣看不过柳娥掌握南丘国大权，在民间发行的污蔑她声誉的书罢了。无非写些柳娥嫁给皇帝之前结过婚，还生过孩子这些话。
可少女哪有少妇香，少年喜欢成熟稳重的女人，他们偏要说三道四。柳娥呢，身为南丘国真正的掌权人，被人说些这个有什么。谁当皇帝不是让人说的。
衍望并不在意，她继续摇着长姐，“长姐——！！！哎呀长姐求求你了，户部不过是数银子，有什么趣。姐姐——不记得九儿小时候最喜欢烧房子了么！”
太和笑够了，捏了捏九儿小脸，上面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她的脸逐渐瘦削，眉形也精干。那模样像极了太和当年正是梁王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梁王。
这张脸足够在民间有威望了。
更遑论，当年太和登基时，朝臣们看着一张和百里晏年轻时那么相似的容貌，又坐在御座上，好似时光往复循环。而今的大臣们，看着唐王，自然又想起梁王。心上的畏惧多了不知几重。
姐姐当久了皇帝，脸上青春的冲动之处越来越少，多的是假作慈悲、暗压杀意。和母皇一样。
太和笑得眉眼弯弯，“柳娥要做皇帝了。大臣们看出端倪，想在民间造势，叫柳娥看见，别动这样的心思。”
九儿满不在意柳娥要做皇帝，或者说，这件事在她来看一点不稀奇。她噘着嘴，就默默看着长姐。
长姐很相信她。能把户部的钱串成串子挂在她手上玩儿，能许她佩剑入宫。可为什么在工部事情上这样警觉。
“姐姐——姐姐就给我一块儿地吧！试不成，我再···我再退出来么···我愿以最底层的工匠身份去。此事不试，枉为大丈妇！”
太和单手撑着头，阖眼做出默许状，九儿开心得不知所以，站起身拱手行了个假惺惺的大礼。
看见长姐没说话，光盯着她看，便知道自己刚才没接她话，她还在记仇。
“咳咳，那···长姐刚才在笑什么？是笑南丘国的大臣们没出息？不敢硬碰硬去劝诫柳娥，而是搞这些龌龌龊龊的事情？”
太和摇摇头，似乎心情不错，“朕在笑，柳娥，无能。她穿着龙袍冕旒，临朝称制，可百官都不认可她。仍旧唤她作柳太后。无能。”
九儿蹲在太和身侧，扬着小脸儿看着姐姐，也跟着笑出来，“她在意权力，不敢轻易挪动。又是真的想当皇帝。可这也不能怪她，她没有母族做背景，哪里比得上姐姐和母亲呢？”
九儿说到最后，又皱起眉来。她其实有些同情柳娥，柳太后是个极富政治手段的女人，从一介平民，一个曾经结婚生育过的女人，在男权国度中行走，最后成为了当朝掌权的太后。这一切多么不易。可她没有母家父家背景，没有手握任何势力。所以不能像母皇和姐姐这样，成为真正的女皇帝。
“即便是武皇，也是有武家作背景的。”九儿的语气有些可怜。
太和回想起什么，目光变得深远，手还抚摸着九儿的鬓发。
她叹了口气。
“涂王说，她想写一出《大唐西域》的戏，传扬佛道两教之用，叫人相信轮回因果。只因根据《大唐西域记》改编的戏文逐渐增多，她觉得应该有自己的版本才行。舆论何时都不能放松，她便暗访，查到最出名的剧目，叫《女僧西行记》。把唐僧写作女僧人。可临到西天取经之时，却查到查了一难，没有度过。”
九儿好像也听辜青林说过，“是查了···经书是假的那一难吗？”
太和摇摇头，“是，当圣僧不是御妹那一难。女僧拿着唐太宗的通关文牒，顶着唐朝圣僧、御妹姐姐的名号，自然哪里都要给面子。可这样得来的经书，是唐朝的经书，不是她自己的经书。那是一路的国度，给唐朝的面子。不是给女僧的面子。”
九儿听到这，便知道长姐在感叹什么了。
太和继续说，“这戏文，多的是借古讽今。这本《女僧西行记》也是如此，女僧一行人，暗讽的是朕、是母皇，是皇室。她所谓的棋差一招，八十一难差一难，说的就是，其实母皇和朕都没有做到从一个平民女子登基为帝的事情。朕和母皇，以女子身份为帝王，名垂青史，威镇寰宇，都赞叹是女子的骄傲，女子真正站起来了。可谁都没能做到，以一个真正被男权时代欺压的普通女子的身份，站起来，成为帝王这件事。”
太和的语气之中，是当真有遗憾的。
九儿的眼睛亮亮的，她知道，一切不能重来，姐姐此刻是需要有人安抚她的心，“姐姐，只有时逢乱世，才能有平民百姓起义称帝之事。疆土需要一代接一代去开拓。”
“九儿，你知道为什么当初的叶家能称帝吗？”
“···是因为，溪族铁骑？”
“不，那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当时的百姓，并不关注谁当皇帝。大臣们只在意俸禄，自然也不在意。家国情怀，其实少有人有。百姓与大臣未必爱国。但她们爱自己的民族、文化。每每到了朝代之末，想借着改朝换代不交税的商人有许多，借着改朝换代去重新分配利益的人也多。人哪里有心呐。
叶家能称帝，是给了想洗牌的人一些他们得不到的利益，给了想维持家族的贵族，旧日的光辉。给了子民一如往常的文化圈子。没有毁灭中原文明。甚至，给中原人更多的税赋福利。母皇许岑仙入户部，默许她私下里给中原人争取税赋宽容，就是这个意思。臣子没有无缺的，要利用她们的缺点。岑仙，对中原人的偏爱，是一种缺点。放在户部，便是优点。”
九儿转了转眼睛，长姐将这件事讲出来，就是摆明了这件事已经不算大事的意思，“姐姐的意思，是要臣妹去户部···”
太和轻声朗笑，“不，条件仍旧。是朕想让你看看，税赋是如何收上来的。哪里多、哪里少。朕，信得过你。”
九儿眼神恍惚变了变，将身子跪在地上立得严谨，她心里思索着这进户部的事情是不是改不了了。长姐说这话是不是试探自己。
太和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觉得干得过来就干吧。左右想多留你在王府的，是你的夫侍们，又不是朕。”
九儿被说得害羞，俯身在地上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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