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蕴也确实没打算跟易道珣客气，可他正在研究的这款甜品情况特殊，他心存顾虑，开口前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想尝试的，是“天鹅酥”。
其实之前安灵蕴研发过天鹅形状的白巧克力，但天鹅身体部分本就肥大，又用巧克力制成，不少顾客都反映口感太硬，不容易咬碎，难以下口。虽然造型着实漂亮，这款巧克力也因此被永久下架。
他虽有些气馁，但一直在寻找能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直到安灵蕴看父亲手稿里有提到“天鹅酥”这样一款中式点心。
“天鹅酥”是一款栩栩如生的象形酥点，用酥皮做成天鹅的形态。但因为天鹅脖子弯曲纤长，用酥皮不仅不好模拟，还很容易断，很多点心师便用塑料模具来代替，无法食用，这也是这款点心美中不足的一点。
而巧克力可塑性强，可以很大程度上弥补这点缺憾，于是，安灵蕴设想，可以用白巧克力制作小巧的天鹅头部和纤细的天鹅颈部，天鹅主体部分则用中式酥点的方法制作，里面再包上芝士奶黄的陷心。
如此一来，巧克力的硬和酥点的脆便相得益彰，整款点心既不失美观又方便食用。
但是，这样一来，整款甜品中最耗时耗力的部分就变成了天鹅酥身。这已经不是易道珣简单口头点拨安灵蕴就能学会的了，恐怕必须要由易道珣亲自提供。两人现在虽然约好了合作，这种行为无疑有些越界。
一连思忖了几日，安灵蕴还是试探性地跟易道珣提了这件事。
“没问题。”没想到易道珣答应得干脆，“你应该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吧？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这种小事还用顾虑这么久？我还以为我在安老师这里没有用武之地了。”
尾音还带了点儿委屈的意味。
安灵蕴哭笑不得，给他顺毛：“我只是担心太麻烦你。”
“不会的，你的事，我从来不嫌麻烦。”易道珣笑得难得露出一对小虎牙。
等安灵蕴订购的模具一到，两人便开始着手准备。
易道珣之前接触过天鹅酥，做起来得心应手。安灵蕴捧着做好的天鹅酥身，简直爱不释手。酥片层层分明，很好地还原了天鹅的羽毛形状。他小心翼翼地组装上白巧克力制的天鹅头颈，生怕碰折了酥层。
整款点心看上去优雅又圣洁。
“酥点还可以做成哪些造型？”安灵蕴好奇道。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基本上都可以。”易道珣翘起嘴角，转身去书房拿出一本相册，“这里面收录的有我和我爸、以及我部分师兄的作品，基本把酥点能做的造型都囊括进去了。”
安灵蕴一页一页慢慢翻看，像是在欣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眉眼间的赞叹之色不加掩饰。
翻到中间易道珣的作品部分，里面一张照片没夹好，滑落下来。
安灵蕴捡起一看，呼吸不由得一滞，眼里瞬间闪烁起被惊艳到的光彩。
这是款组合装盘的造型酥点。
几朵荷花酥或含苞待放，或尽情盛开，簇拥着中间一块乌篷船形状的酥点。这“船”通身褐色，船身中空，拱起的“船篷”弧度圆满。上至船舱船板，下至船身纹路，细节无一不精细。船舱内、盘子的空白处，都还零零散散点缀着几颗明黄色的星星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①不知怎的，安灵蕴脑海里莫名蹦出来这句诗。
他凝神，静静地透过照片，任由扑面而来的美浸润着自己。此刻，任何描述性的辞藻都是对这种美的亵渎。
易道珣察觉到安灵蕴呆住，凑过来一看，神色竟有些许慌乱。他伸手去抽这张照片：“这个没什么特别的……”
“这么漂亮的点心，怎么会没什么特别？这看起来像是比赛作品。”安灵蕴用力按住照片，自顾自道，“易道珣，这就是你上一届中点锦标赛的夺冠之作吧？”
易道珣没料到安灵蕴如此敏锐，沉默半晌，低声承认：“是。”
安灵蕴不语，只是继续凝视这张照片。不知不觉，他竟把刚才想到的那句诗念了出来。
易道珣神色复杂，声音更低：“这个作品，就叫‘清梦压星河’。”
安灵蕴直视易道珣，轻声道：“你匿名参赛，自然是有自己的苦衷。我没有立场过问。但是，我只是觉得可惜，也觉得不值。你明明那么优秀，值得被所有人看到，就该在人前发光，为什么要这样埋没自己呢？你在逃避什么呢？”
他像是累极了一般，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好似一阵乍起秋风想要拼命托卷起一只残破蝴蝶的尸体。
安灵蕴没期望得到答案，也知道不可能得到答案。这是易道珣的私事，他也没有立场干涉易道珣的选择。但是，这些话堵在他心里堵了太久，让他心烦又心纠。飞扬又耀眼的模样，本就该属于易道珣，他太想看到了。
这样多管闲事，甚至可能吃力不讨好，一向不是安灵蕴的风格。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犯险。朝夕相处中磨合出的友情？优秀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好像都不是。
安灵蕴平静地道了谢，把相册还给易道珣，转身离开。
易道珣用力地攥着相册，手指骨节都泛了白。他两年前既然选择这样的生活态度，就已经不会再介意任何人的看法。这两年来他也确实如此。但碰到安灵蕴后，他便继续无法装作不在意。他不想让安灵蕴失望。
安灵蕴说的，何尝不是他曾心有不甘的？他用“韬光养晦”为借口自欺欺人太久了，险些找不到再出发的动力了。
可他宁愿安灵蕴大声质问，虽然他知道安灵蕴不可能这样。他永远有礼，永远克制，永远体贴，但那都是对着外人。他已经见过了安灵蕴鲜活狡黠的另一面，又怎么会甘心被那彬彬有礼的疏离隔开呢？
易道珣想让他哭、想看他闹、想和他面红耳赤地争吵，再和好。
“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易道珣扬声道。中点西做，因为有了安灵蕴帮忙，进程顺利不少。至于手腕的事……他忍一忍，再等一等，总会好的。他也该启程了。
安灵蕴脚步一顿，没回头，继续向前走。
次日，易道珣又若无其事地去找安灵蕴商量，想把蘑菇包和天鹅酥在店里上新，小规模量产一部分，看看顾客的反应。
安灵蕴也若无其事地回了句“好”。
他们计划蘑菇包和天鹅酥先各做50份。听上去不多，但易道珣也拿不准是不是在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之内。之前和安灵蕴正式切磋的那一次，他的手腕就已经非常不适了，但尚且还能忍住。他准备先试一试。
这两样点心工艺比较繁琐，除了头天晚上把面团、酥皮、巧克力提前备好，第二天还得起个大早，才能赶在营业前完工。易道珣揉面时，手腕还只有轻微不适；等到切分捏合酥皮时，疼痛感已经逐渐加深。他强撑着包完包子，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做到第35个天鹅酥时，易道珣手腕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一不留神，捏好的天鹅酥身从手里滑落，摔到地上。
安灵蕴闻声抬头，本想调侃易道珣几句，一见他快要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右手，神色陡然大变。
“你怎么了？”安灵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住易道珣的右手看看情况，但又怕加重他的不适。
“没事，肌肉劳损，长时间高强度用手就会这样，老毛病了。”易道珣随便找了个借口。
“你有膏药吗？放在哪儿？我去拿。”安灵蕴紧紧皱着眉。
“不用贴膏药，过一会儿就好了。”易道珣连忙道。
“不行，贴药膏会舒服很多。你先别做了，剩下的活我来收尾。时间还充裕，我现在就去药店买一些药膏。”安灵蕴不依不饶，把易道珣按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则飞快地跑到隔壁街上中药堂去买药。
回来后，安灵蕴看见易道珣不仅没好好休息，而且还在忙着处理天鹅酥，气不打一处来。他颇为强硬地夺过那天鹅酥，拉着易道珣去洗净手，仔细给他的手腕敷上膏药。
“我又不是瓷娃娃，没那么脆弱。这问题真的不大。”易道珣哭笑不得，“天鹅酥还没炸完呢。”
“你来指挥，我炸。油炸没什么难度，我不会毁了点心的。”安灵蕴狠狠瞪他一眼，“别拿身体开玩笑。手对糕点师来说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老师这么关心我啊。”易道珣拖长腔调。
安灵蕴脸上染上一层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是命运共同体！我只是不想你的伤对后续合作有影响，不然我才不会管你！”
易道珣“嘿嘿”一笑，不接话，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应安灵蕴强烈要求，易道珣也真就放心地交给他去炸酥。安灵蕴虽第一次上手，但之前早看过易道珣操作过很多次，再融会贯通西点的一些技巧，效果也是意外得好。
点花酥上新的消息一放出去，店门口一早又排起了长队。因为材料成本和手工费的缘故，价格有意定得高了些，并且每人只限购一个。
即使如此，买账的人依旧不少。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蘑菇包和天鹅酥都被一抢而空。来晚了的没赶上的，一个个捶胸顿足。
几天试验下来，蘑菇包和天鹅酥反响越来越好。易道珣翻看着账目，很是满意，当即跟安灵蕴谈以后合作分红的事。
安灵蕴不假思索道：“我的那一份放你那儿，不用急着给我，你来管就好。”
易道珣一脸促狭地笑着：“安老师这么早就把工资卡交我这儿？不过怎么着也应该是我把我工资卡上交给你才对啊。”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安灵蕴一脸懵懂又迷惑。
易道珣挤眉弄眼：“习俗。比如啊，我爸的工资卡就是给我妈管着的。”
安灵蕴装作没听懂，逃也似的夺门而出，中间一度踉跄几步。
看着安灵蕴佯装镇定地落荒而逃的背影，易道珣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流里流气地吹了声悠扬的口哨。
①“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来自元代诗人唐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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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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