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道珣22岁那年初夏,暑气来得格外猛烈。童冉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几次因为心绞痛半夜送去急诊。最严重的一次,病危通知书都下了。
那次童冉足足住院了一个星期。易家父子俩轮班候着,照顾童冉。易道珣有次送晚饭过去,手刚搭上门把手,就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哭声。
“小珣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我本想着,这样也好。只要我们还在一天,他就还能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只管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但是现在,现在……让我怎么放得下心。”童冉哽咽着。
哽咽声断断续续,最后演变成泣不成声:“之前小珣说,以后一定会捧个中点锦标赛的冠军奖杯回来给我看。我只当玩笑,还说不急于一时,让他先沉淀自己。可我承认我现在是贪心了。我好想看到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的样子,我好想看到他在喜欢的领域闯出一番天地时发光的样子。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真的好不甘心。”
这些话跟刀子似的剐着易道珣的心。他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
易道珣杵在门口很久,终究是没推门进去。他轻手轻脚转身,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他现在,说好听点儿是在韬光养晦,说难听点儿,他就是籍籍无名。
若易道珣资质平平也就罢了。可易道珣偏生就不是平庸之辈。虽然易道珣因为不参加竞技比赛,名声一直没有打响,可与其他大师的徒弟相互切磋交流是少不了的。易道珣平日是个连狗都嫌的纨绔子弟,唯独对外切磋交流时才有机会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跟易洞明共事的那些大师们往往热衷让各家徒弟之间相互较量。徒弟技术好,师父脸上自然有光。按这样说,易洞明脸上的光简直可以刺瞎人的眼睛。老师傅的徒弟们都怕易道珣找他们切磋。切磋一次,师父们就能在他们耳边念叨几天人家易道珣如何如何,连带着好久都不会给他们好脸色。虽然易道珣嘴上还要谦虚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但简直就是成心来踢馆的。
易道珣手艺在圈子里是有目共睹的,可他就是差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号,缺一个大赛获奖的头衔,欠一个让圈外人也看到他的机会。叫好不叫座,又有什么用呢?
饶是易道珣总是拿“只要手艺好,虚头巴脑的奖项就不重要”来安慰自己,在名誉这玩意儿沉甸甸的压迫下,他也不得不头一次向它低头。
易道珣等不及了。他得闯出个名堂给母亲看。他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子,他会争一口气,起码让母亲不用再担心。易道珣不市侩,但也从不以清高自诩。他不羞于展露自己的野心。他就是要争取到青年中点师的最高荣誉。
他恨时间匆匆无情,也恼自己之前不懂事的混账行为。
等里面哭声渐停,易道珣才若无其事般起身,推门而入。
易道珣找时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易洞明。没几个月就是中点锦标赛初赛海选。错过了这次机会,就要再等两年。他已经等不起了。
“你给我的手稿我还没完全研究透。按照约定,我不该参加任何比赛。但是我真的很想让妈放心。”易道珣神色罕见的带着恳求,“所以我想申请匿名参赛,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
易洞明沉默良久,疲惫的老态慢慢爬上眉眼。他最终道:“好。”
有易洞明从中做说客,又恰逢白老是这届中点锦标赛青年组的评委之一,再加上易道珣自己的争取,组委会破格同意他匿名参赛。
于是,一个捂着黑口罩,带着低檐鸭舌帽,匿名为“Y.”的选手,成了这届中点锦标赛里特殊的风景。他以高居初赛和复赛榜首的傲人成绩,和从不泄露的神秘身份,掀起人们讨论的热潮。
所有关于易道珣的比赛照片里,只看得到这人有一双极其明亮锐利的眼睛。
童冉听说易道珣进了国赛,高兴得白头发都消了几根,奇迹般地挺过了这个寒冬。
第二年春天,易道珣以势不可挡之势,一路挺进32强、16强、到了最后全国8强的总决赛。
总决赛要求选手以“地方特色”为主题创作糕点。
易道珣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对京城地方特色再熟悉不过了。如果取材京城元素,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但是他最终放弃了这一构想。京城元素,很适合炫技,会让糕点看起来尽可能的高贵大气,在评委那里肯定是加分项。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最看重的是——通过糕点传达出来的感情。
他打算以母亲的故乡江南为素材。江南,是易道珣素未谋面的第二故乡。他虽未曾去过,但自小通过母亲的讲述,早已将那里的风土人情在心里
临摹了数百遍。
其实,在童冉病重后,易洞明有动过带童冉回她故乡再看看的念头,可是被妻子拒绝了。
“房子早就卖给别人了。水塘里的荷花估计也被清干净了。回去干什么?”童冉只是淡淡道。
于是,易道珣私心想弥补母亲的遗憾。他想复刻母亲最怀念的荷花与乌篷船——尽管是以糕点为载体。他要在这个最大的舞台上,向母亲致意。
作品的名字,则化用自母亲最爱的那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就在易道珣8强决赛的前三天,童冉再度进了ICU。医生摇头,说就这几天了,让他们可以着手准备后事。
童冉昏睡的时间总是大于清醒的时间。易道珣紧握着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贴在自己脸侧。他附在母亲耳畔,轻轻道:“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惊喜。”
8强里有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将。光是以京城地方特色为元素的作品就有三件。易道珣凭着“清梦压星河”力压全场,一举夺魁。
众人只赞叹“清梦压星河”的美丽和神韵,却无人知晓,少年是以何种心境完成了这件作品。
易道珣推了所有的采访,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童冉见他来,强撑着坐起身。易道珣蹲下,把背在身后的奖杯和照片拿到母亲面前。
“妈,我得了冠军。作品的名字叫,清梦压星河。”易道珣红了眼眶。
童冉的视线死死盯住那照片,用目光一遍遍抚摸那荷花,那乌篷船。枕头上很快濡湿一片。
一天后,童冉的生命永远定格。
说来也怪,那年荷花盛开的时间格外长,像是最后的挽歌。童冉化作幽幽香荷魂,乘上故乡的一叶乌篷船,安静地漂流到生命长河的尽头。
易洞明办完妻子的丧事,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点花酥再开业时,人们发现,店里每天都会有一朵绝不出售的荷花酥。易洞明在每天早上开店前,都会做上一朵,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而易道珣自中点锦标赛后很久没再做过点心。时隔几个星期,他重新开始揉面时,却发现手腕突然钻心得疼。去医院检查,什么问题也没有。而且他只会在做糕点时出现这种情况。搬东西、做饭炒菜竟都正常无比。最后找到林爷爷,他沉思良久道,这是心病。
易道珣不知道怎么医,也根本没打算医。惶恐中,他竟感觉有些解脱。他自暴自弃地想,他还留着这双手做糕点给谁吃呢?做糕点也没意思了。谁都不配再吃我做的点心。就这样吧。
中点锦标赛在易道珣这里再也激不起水花。冠军奖杯也是废铁一堆。他根本没打算在赛后公布个人信息。他的信息虽被组委会严格保密,但高层一些大师傅是知晓的。国宴因此向他抛出橄榄枝。一系列打击下,易道珣想都没想,回绝了这份工作。
第二年,易洞明无心再管点花酥,把店交给易道珣和易子斐,自己跑去妻子的家乡,找到了妻子小时候住的房子,花大价钱盘下来,打理干净,又在屋后水塘里种了好些荷花。自此,他便在江南一带四方云游。易道珣也摆烂到底,基本上没再碰过糕点相关的任何东西。
“所以,我的手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知道能不能恢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易道珣声音沙哑,“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但你现在有必要知道一切了。你可以再做一次选择。”
易道珣轻轻捧着安灵蕴的脸,两人额头相触。易道珣闭上眼,声音颤抖:“安灵蕴,我还能再吻你一次吗?”
安灵蕴忍无可忍,回吻住易道珣。他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滴落在他脸上。
易道珣竟然哭了。
之前出柜时被暴揍一顿,易道珣愣是一滴眼泪没掉。现在,他无声地流着泪,满脸泪痕。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插进安灵蕴松软的头发里,把人狠狠搂在怀中,像是要把安灵蕴揉碎进身体里。
易道珣平时痞里痞气,此刻却无比正人君子。这晚上,他除了抱着安灵蕴,其他什么事儿都没干。
温热的呼吸扫过安灵蕴的脖颈,酥酥麻麻的。
易道珣的怀抱很让人安心。安灵蕴却在听见易道珣熟睡平稳的呼吸声后失眠了很久。
他失去味觉这件事,应该怎么开口呢?
易道珣把自己的过往和真心**裸地剖开给他看,作为等价交换,安灵蕴是有过冲动,也想把自己失去味觉的事解释给他听。
可到最后安灵蕴却退缩了。
今晚气氛实在太好,他不忍心让易道珣再接受第二个打击来破坏气氛。这太残忍。
而且,安灵蕴始终想以最完美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确定了自己对易道珣的感情后,他更是想一直保持他最耀眼的姿态。
他太害怕易道珣知道他的不完美。他害怕看到易道珣眼里的失望,哪怕只是一闪而过。
纵使安灵蕴知道,易道珣会毫无芥蒂地消化并接受这件事,他甚至能想象出易道珣安慰他时的神色和语气。可他不想留有任何让人失望的余地,哪怕是面对最亲密的爱人。
也许是易道珣的怀抱太温暖,安灵蕴想着想着,最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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