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吱呀闭合。
两个男人立在门口,良久沉默。
段凌霄倒是意外盟主如此信任千秋尔,缝魂术一经提出,他便立刻答应了。
分明是...这么具有危险性的事。
他哪知晓,温倾绝千百年频频前往啾鸣海灵猫部落求医,能一眼看出叶子病症的,只有那位族长。
且那族长也提过缝魂,但这术法诡秘精巧,她无法绘制缝魂图,更无力支撑缝魂连续数个时辰的巨大心神消耗。
至于千秋尔才二阶修为这事,盟主更是不在意。
灵猫族本就是这样的族群,低修为,善药术,如叶颂今这般两者兼具的,千年来不过寥寥。
最后,他放心千秋尔操作的关键,是取了她一缕生魂——若她对叶子有歹念,趁机伤其魂魄,他也可通过这缕生魂索命。
千秋尔毫不在意地给了这保证。
“好了。”温倾绝平复浩涌的心绪,掀眼淡笑,“我正好也可读物。”
“看看你表妹的下落吧。”
-
屋内清香怡人,角落安有寒冰阵盘,一蓬蓬凉爽之意吹拂,弥漫整个房间,夏日暑气顿消。
千秋尔走进房间深处。
花窗疏漏进斑驳碎光,细碎的闪亮跳跃在一盏山水屏风上。
千秋尔驻足。
屏风画上远处山峦成群,近处海水湛蓝广阔,万丈海崖上,一对男女并肩而立。
她们身着同样的水波纹白衣,翻飞的袖袍间,是两只紧握的手。
天宇浩渺,深海广袤,群山巍峨,这苍冷的壮阔前,那对男女只是平静站在那,却已足够扣人心弦。
千秋尔轻轻抬手,指尖抚过屏风上辽阔的深蓝,鼻翼无声长息,低喃:“啾鸣海啊...”
绕过屏风,入目是典雅的雕花木床,两侧垂挂素色软纱帷幔,床上的女子恬静阖眼,如水青丝滑落两肩,侧脸清新华美。
千秋尔趴在床畔,歪头静望她,片刻后,握住她微凉的手,笑道:“家人,让我为你试一下吧。”
她纤指如花,几度捏诀变化,最终双掌合并,十指灵力浮涌,须臾,在某种蓄力的圣洁威严中缓缓拉开。
灵力具象成无数莹白光线,缠于指尖,彼此勾拉牵扯,呈出繁复的图纹。
这时,千秋尔垂头,靠近睡熟的叶子。
那张秀美纯净的脸近在眼前,千秋尔竟有些羞涩,睫毛急促眨动两下,声线稚气甜脆:“我不是偷亲你哦。”
她要渡仙气。
以此最大程度保证叶颂今在过程中,神魂不损。
四唇相贴,那属于女子的香气简直细腻到近乎霸道,幽幽侵入皮肤,千秋尔耳根发热,敛下心神,轻吐仙气。
叶颂今双眉微蹙,细细喊:“阿绝...”
瞧她轻微抵抗自己,千秋尔挠挠脸坐起身,扁嘴嘟囔。
“喜欢一人竟可到如此地步吗?”
哪怕在昏迷中,只这蜻蜓点水,算不得吻的一抹接触,也能察觉不是对方。
不过渡仙气的目的已达成,千秋尔便不在意地摇摇头,很快丢了这困惑,忙起正事。
她两指轻挑起晶莹的灵线,外翻弹出,霎时,灵线如水纹荡开,涟漪中,一化千道。
悬空的素白十指逐次弹动。
千万灵线细密浮动,波纹潋滟,千秋尔微阖眼,以叶颂今体内那抹仙气为引,将自己的神识送入。
同时十指点动,灵线随神识而去,如穿针引线,勾扯三魂七魄。
...
两男并没走远,就在叶颂今院前的长廊停下。
“坐。”温倾绝淡然一笑,眼睫轻垂,瞥过身后美人靠。
段凌霄低额,几缕额发覆落秀致的凤眼,少年声音清正恭谨:“晚辈守在此处便好。”
温倾绝浅笑不再多言,递出修长的手:“将那衣片与我吧。”
“是。”
接过雪青色衣片,廊下清风中,温倾绝徐徐阖眼。
段凌霄不由挺直脊背,哪怕是在盟主闭目的情况下,仍守礼地并不直视。
半晌,空气中响起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叹。
温倾绝睁眼,眉心微皱,面色悯惜。
“这位段姑娘...很是不易啊。”
段凌霄立时郑重抱拳,黑眸不掩忧切:“请盟主告知。”
温倾绝点点头,道:“她自无目堂逃走,去到段府,不知何故又奔出,途遇匪徒绑入山林。”
“随后...匪徒首领欲玷污段姑娘,”温倾绝顿了顿,语气哀矜,“这衣片从段姑娘身上脱落,遭毯子裹盖视线,是以不可见后来情况...”
“我只听见些许动静,似乎屋内还有另一男子,许是他杀了这首领,后与你表妹闯了出去...”
段凌霄面色凝重聆听,温倾绝揉了揉太阳穴,眉眼恹恹。
——读物术太过消耗,他平时甚少使用。
此刻,他回忆读物所得,脑中便是这块雪青布料的视角:全然的黑暗中,有滚烫的血顺着被沿滚落,剧烈的刀剑铮鸣声,杂乱的人声,或是混浊,或是模糊。
如此这般,在他脑海左撞右冲。
“杂音太多。”温倾绝抿了下干燥的嘴唇,“只最后你表妹与那男子交谈,模糊听见‘姑苏’二字。”
姑苏。
段凌霄摸了下乾坤袋。
千百度这些时日繁盛绚烂,原是表妹幸得这男子相救吗。
...千百度显示,表妹近来心境平稳和美,所以。
她与这男子是否...
那惊心动魄的血夜,如此狼狈情境下,若得一人真心相救,很难不许芳心吧。
段凌霄长指按了按袖口。
与他冷厉气质不符,那清冷精致的眉眼轻蹙,闪过丝孩子气的苦恼。
若表妹与这男子相守,他也得寻到她,确认她幸福。
这,是他的责任。
“多谢盟主。”段凌霄躬身一拜,端重诚挚。
温倾绝稍颔首,递回雪青衣片,道:“姑苏离此不远,放心。”
说话间,他眼睫意味深长地压了压,望向十步外的齐吕。
段凌霄恭敬接过衣片,并没留神这微小的神态。
但那静立一旁的齐吕,轻悄接住了这示意,微弓着脊,迈步上前。
“盟主,第七司有事来报。”
“嗯。”
段凌霄见状,端正行礼:“那晚辈先行告退。”
“好。”温倾绝向他淡淡一笑。
待他离去,温倾绝肩骨微微卸力,后靠长椅,长指敲打眼角,目光悠远落向叶颂今所在方位。
“齐吕。”
他声音幽凉平静。
“冥界使者,竟来了。”
那在衣片记忆中,窥见的惊鸿一现:明月皎皎,樱花纷飞,白衣男子幕篱遮面,仙气飘然。
齐吕躬身更甚。
温倾绝微阖眼,眼前依稀浮现千年前,自己与叶颂今深入冥界所见。
倏然,他睁开了眼。
原是感应到,布设在叶颂今房间的结界波动,——有人出来了。
温倾绝站起身,只一息,原地消失。
风中,残存男人低沉的余音。
“命阿昭回来,去追他。”
齐吕面对空无一人的鹅颈椅,仍躬身拜礼:“是,盟主。”
-
千秋尔推开门,檐下本是空荡寂静,忽有微风凉上颊侧。
与她而言,几乎立刻识别出,这并非自然风。
而是...
千秋尔撩起眼皮,沉静望向突然出现的俊逸男子。
——强者情感悸动时,外放的灵息之气。
两人对视一眼。
只一眼。
温倾绝眼底那点克制的光亮,如石坠湖,细碎漾开,几息混沌后,平静无波。
他向千秋尔颔首:“你辛苦了。”又弯起嘴角,“她还好吗?”
天地间夏光明漫,风中花香鸟语袅袅,眼前男子俊朗得体,笑容怡然。
一切,都这么明媚。
千秋尔眉心狠狠皱了下,睫毛根部涩重,热意酸涌。
深知是美好的,两情相悦的,越是深知,越为它的缺憾心痛。
似乎看出她的悲伤,温倾绝抬手,犹疑半瞬,还是轻轻落向她发顶,拍抚两下,柔声道。
“秋尔,已经做得很好了。”
千秋尔睫毛猛抬,睁大的瞳仁瞬间洇开圈圈水光,望着碎光下他鬓边细闪的白发,不禁“呜”了一声,转身跑开。
温倾绝面色哀然,瞧她鲁莽奔去的背影,叹道:“还是个小妖怪啊。”
他嘴角笑意苦涩,推门而入。
如今这世上,存活的所有人族,妖族,在他与叶颂今面前。
都是孩子啊。
帷幔轻飘,床上女子青丝披散,睡颜恬静。
温倾绝俯身,轻抚她脸庞,指尖落得极轻、极珍重。
他眼睫眨泪,笑容缓缓:“娘子啊。”
叹息。
“为夫,好想你。”
午后光尘里,泪水无声坠落。
-
段凌霄坐于长廊下,眉眼沉郁,眸光晦暗,他盯着手中雪青衣片,唇角紧抿。
忽地,长廊尽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段凌霄扭头瞧去,眉头骤然松开,嘴角不自知缀了些轻盈笑意。
他站起身,仍是张冷淡面容,状似无意清声开口:“不是说吃小鱼干吗,我...”
女子脚步不停,甚至眼也没抬,狂奔过他身侧。
段凌霄错愕,素来冷肃的黑眸有一瞬圆睁,透出股懵懂的失落。
随即,他忙转身。
却只来及瞧见。
女子清丽的鹅蛋面泛白,细眉紧蹙,一串泪珠飞起滑落,自颊侧晶莹荡过金灿灿的光线。
千秋尔...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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