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涌,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队精兵乘着夜色向城墙悄悄而去。
“敌袭——”
最先发现的士兵正欲报信,被一箭封喉。寒甲在夜里泛着银光,肃杀又冰冷。
李信披好甲胄时,外面已火光连天。
“将军,叛军攻城了!”士兵连滚带爬地进来,言语是按捺不住的慌乱。
本以为又是一次寻常的骚扰,那叛军遛了一圈便回去,谁知身后竟是乘着夜色偷摸而来的大军!虽说李信早有防备,人数差距还是使唐军损失惨重。李信飞速向城楼赶去,心中暗道不妙,看到眼前之景,不由得震撼痛心。
袭击加伤亡使军心大乱,夜晚轮值的五千精兵已死伤过半。
他为主帅,能做的只能与所有普通士兵一样,死守这座城池。
“告诉夫人,速离潼关。”
上战场前,李信道。
他的目光不舍又眷恋地看向花瓶中插着的一枝枫叶,那是几日前他上山查探敌情带回来的。
李信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见到阿离了,只是觉得,这支红枫,与她甚为相配。
……
公孙离这些日子,都在寻一个人。
她名雪女,是雪山之主。
小时候,她以为父亲的话是诓骗她的,年岁渐长,才方觉或是真相。自幼时起,她的梦中便时常浮现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雪山上的女子回眸,她冷淡静默,拥有一张与她相同的脸。
潼关城外三十里,果真如方士所说,有这样一座雪山。
只是她在这雪山脚下耗时近半月,都没能找到登顶的办法。往往走到半路,再睁眼又回到原点。
终于,在她试图上山的第十回,面前显现一个如冰霜般高洁的女人。
“阿离,求见雪女…”公孙离垂下修长的脖颈,温声道。
雪女打量着她,如同打量另一个自己,片刻后,终于开口:“你有何求?”
“我为一城,想救一人。”公孙离道。
“你想救的,是潼关城中,那个死战不退的将军吧?”雪女看着远处燃起的烽烟,漫不经心的话语,却让公孙离心头一颤。
“是。”
“他命中有此一劫。”雪女看着公孙离的眼睛,言语夹杂着些许惋惜。此子在人间,确堪大用,可惜天妒英才,注定相折。
她又细细观察着眼前的姑娘,不置可否,她们确实长得很相像。
这使她想起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可惜她注定不会为一个凡人长久停留。
“雪女是否,曾爱过一个凡人。”公孙离突然道。
二十年前的回忆,雪女有些已经记不清了。但如今听公孙离这般问,又看见她的脸,她还是问道:“你是…他的孩子?”
“是。”
“这倒是有趣了。”雪女笑了,弯下腰:“既是他的孩子,我便给你个选择,一是跟着我,我予你法力,让你成为下一任雪女,享无边寿命;二是将血脉还给我,我可答应你一个条件。”
“我选第二个。”公孙离毫不犹豫道。
“小姑娘,你还是太心急。”雪女将落在自己伞上的几片雪花拂去,解释道:“一旦你失去我的一半血脉,寿数也会相应减少,你会瞬间变成垂垂老矣的妇媪,如此,也不后悔吗?”
“不悔。”女子语气坚定。
雪女打量了公孙离半晌,最终道:“好。”
……
朔风呼啸,卷起漫天狼烟,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直呛进人的肺腑。李信的明光铠早已不成模样,胸前甲片碎裂翻卷,露出底下被鲜血染红的里衬。
他已带兵守了近一月,援军还是没有来。
守城的将士们也都沉默着,不去明说那最坏的结果。
——潼关无援。
将军的左肩处赫然插着一支断箭,箭头深陷肉里,随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微微震颤;右肋下被弯刀划开的伤口更是狰狞,使人不敢直视。
手中的剑卷了刃,豁了口,沉甸甸地坠在臂膀上,李信抬眼向下望去,敌兵仍如汹涌潮水般层层涌来,战旗猎猎作响,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环顾身侧,是数不清的叛军尸体,还有如他一般苟延残喘、浴血奋战的同僚。
可他依旧位列在前,站在城楼之上,像一柄利刃,破开暮晓。
不知疲倦地砍杀着欲爬上城墙的敌人。
有人不死心,向他射箭,满天火光中,无人看得清将军的表情,但见那箭被长剑挥落,连红缨也未落下一缕。
哪怕明明几乎力竭。
“将军,叛军已集结,欲发起总攻,今夜东风,若燃油投进城中,潼关必破!”
心腹的面庞还残留着烟灰,语气夹杂着绝望与不甘。
“众将士听令,誓死守卫潼关!”
李信忽地站立起身,高喝道:“援军在途,长安之下,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既不惧死,何以偷生?”
“迎战!”
“战!”
一时喊杀声震天,众人都知晓,此战毫无退路可言。若潼关破了,长安该如何?将军不畏,他们又有何惧!不如铆足劲,能杀一个,便杀一个!
“嗬……”
一声压抑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挤出,李信猛地挥剑,又一次劈翻一个想要靠近的敌兵。剑锋刚离血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双腿瞬间虚软如棉,眼前阵阵发黑,天地仿佛也旋转起来。他不得不单膝重重砸在地上,用那柄残损的剑勉强撑住身体,才免于彻底倒下。手臂也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竟连支撑身体都变得如此艰难。
可他不能倒下。
这样的时刻,他竟又不由得想起阿离曾与他说过的话。
“若无援军呢?”
怎么会不知晓呢,女皇派她监视他,女皇防备他,希望他死在潼关,这样的傻姑娘,早早就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可哪怕没有援军,背负守护的誓言,便不会有一步退缩。
这是将军的宿命。
还好…还好她走了。
想来这样的结局,也没什么好遗憾。思及此,李信又虚虚拢出一个笑容。
李信!
神思恍然间,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李信…
……
李信觉得自己应当是真的要死了,回光返照之际,竟又听见阿离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好像回到了长安的秋日,执红伞的少女在等候他归家。
她很擅长等待,她对他总是充满耐心。
想起她捧着脸颊,看着在案牍上似乎已经熟睡的他,轻声道:“再多喜欢阿离一点点,可以吗?”
想起她如蝶起舞,在无边的春光里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想起她那双,始终如一、明亮如初的眼眸。
李信渴望靠近篝火,又恐惧被温暖灼伤。他没有归处,亦找不到将来。
未说出口的喜欢。
不敢说出口的喜欢。
害怕变成羁绊的喜欢。
可惜如今再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
天,渐渐沉下脸来,如墨汁渗透于宣纸般,一层层铺叠出灰黑。
力竭倒地的将军感觉到有一丝濡湿粘在他的脸颊。
竟是下雪了。
雪初下时,不过如絮如羽,悄然飘落,后来竟渐渐扯絮撕绵,大如斗,重如卵,纷纷扬扬地压下来。俄顷,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场浩大的雪,吞没了尘土狼烟,甚至吞没了一切声息。
须臾之间,城墙便被厚厚的雪覆盖,远远望去,竟如白象的脊背,在昏暗天色里起伏着连绵的轮廓。城中各色屋顶亦失却了本来的面目,官邸的琉璃瓦和寻常人家的茅草顶,一例被铺上了厚厚的白,显出浑沌不分、高低莫辨的沉沉一片。
雪势愈烈,风也渐紧,转眼间,雪便如千万把无形的利刃,很快便将潼关外的一切都埋没。
夜幕沉沉压下,依旧未有停歇的意思,仿佛天公倾倒了所有寒凉,要将大地彻底冻僵。奇怪的是,这样大的雪,却不越潼关城墙一步。
烽火渐熄,唯余白雪。
“将军,下雪了!城外突降大雪,我们有救了!”身旁的心腹见到此景,惊讶又兴奋,喊道:“天佑将军!天佑大唐!”
天地皆白。
李信躺在地上,看着雪将整个世界洗涤成苍茫的白色。
他有些茫然,又觉得心中莫名空了一块,目光所及,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红色的枫叶。
茫茫天地间,李信只看得见这抹赤橙。
女子的身影逐渐在远处显现了,将军的金发在风中凌乱,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挣扎起身,在雪地上大步奔跑起来,追逐那道虚影。
力竭倒下,又用力爬起。
阿离!
阿离!
阿离……
……
七年之前,流放途中,公孙离在北地,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为李信的将军。
他救了她。
也忘了她。
他是那般英勇、那般高大的人。
将军可以死在战场上,却绝不可以死在阴谋里。
“李信。”
第一次,公孙离没有喊他将军,而是唤他的大名。
茫茫雪地里,李信追逐不到她的身影,只听见她如初见般动听的声音。
她说:“李信,这次换你思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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