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珠环翠绕,皆以连翘翘为首,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雁凌霄已经环抱双臂,倚在门边良久。
“世子。”连翘翘匆匆起身,福礼问安。
旁人俱倏地一静,红药觑一眼两位主子,目光若有若无勾连着。见红药看过去,雁凌霄便错开视线,声音冷峻:“带人下去吧。”
“哎,嬷嬷们跟我来吧。”红药柳眉飞扬,思忖道,想来连夫人在世子爷那儿讨了巧,昨晚才伺候过,今日皇城司散职世子又不惜路途遥远赶来了。
挤挤挨挨的人堆散去,连翘翘自怀中取出绡帕,抹去额上细汗,适才款款走向雁凌霄。
不待他多说,就没骨头似的钻进怀里,圈住那细窄遒劲的腰身,口中嘟嘟囔囔:“世子卯时起身也不说一声,妾身还以为您生我的气了。”
昨天夜里,雁凌霄坏极了,像个初通人事的毛头小子,偏还懂得多,一个劲缠着她,叼进嘴里换着花样不肯松口。
直闹到后半夜,四下阙静,唯有莺雀啁啾。连翘翘一双玉臂跟灌了铅似的,却也没胆子把世子爷踢下榻去,只能哭哭啼啼的,憋出两泡眼泪。雁凌霄瞧她实在可怜又可心,才不甘不愿暂且放过。
就连擦身拭汗,都是雁凌霄搂着她去的,这自然不合沂王府的规矩。连翘翘提心吊胆一天,生怕世子爷会秋后算账,索性一见面就软下声势,一如见了人就主动翻肚皮的狸奴,叫雁凌霄不好与她计较。
雁凌霄眉毛一跳,明知道连翘翘在拿腔拿调,故意摆出惹人怜惜,全心全意依仗他的模样,但脑海中那些嘲讽的话,在喉咙眼上下转了一圈,就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还痛么?”
他不问倒好,一问连翘翘就浑身不自在,仿佛一根贯通天灵盖至脚心的筋脉,因他垂首看人时短暂的温柔一抽一抽地往上撕扯。
“是啊,好疼呢。世子爷,妾身都没力气了,您抱妾身回去歇晌好不好?”她合紧双膝,侧脸紧贴在雁凌霄玄黑劲装上,一黑一白扎得雁凌霄眼珠子生疼。
雁凌霄呼吸一滞:“……站直了,好好说话。”
“噢。”
连翘翘的嚣张气焰一刹那间消散殆尽,她撇撇嘴,缩回勾扯住雁凌霄玉带钩的指尖。然则下一瞬,她就脚下一空,被雁凌霄拦腰抱起。
丹唇摩挲过雁凌霄紧绷的颈侧,她轻吸一口气,如同摄人心魄的魅,嗅到自血脉深处弥散开的热意。
*
夕阳西垂,金明池如洒上满满一湖的金叶。
许是连翘翘几近献祭的讨好,叫雁凌霄软了心防,在她神色惫懒将床幔挂上玉勾,轻声细语问雁凌霄,可否遣人陪她回一趟紫苏巷时,雁凌霄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只不过,要和他一起去。
连翘翘一愣,咽了咽唾沫,一点儿也不敢说不。
琉璃岛上的两位主子出行,自然是一番大阵仗。尽管雁凌霄提了一嘴轻车简从即可,但红药和皇城司的察子依然点出一支近五六十人的人马。
“你就是要去把紫苏巷的院子拆了,瓦片照数搬回来,这些人也足够了。”雁凌霄讽道。
连翘翘哪儿敢说不好,自是一通千恩万谢,亲昵缠绵。
“小夫人,再缠着我不放,城门落钥前就别想着出门了。”雁凌霄的舌尖舐过牙尖,方才抵住牙根漫起的痒意。
“是世子爷太好,叫妾身得意忘形了。”连翘翘赧然失笑,福一福礼,戴上长至腰间的绉纱帷帽,搭好红药扶她上画舫的手。
周遭的侍女、护卫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看到。
沂王府的车马浩浩荡荡,路过南顺天门,又过上善门,经由护城河总算赶在落钥前进入京城。而后车马未停,径直往宜秋门外的紫苏巷而去,羊肠似的巷陌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平头百姓和寻常商户尽数避让,见一位玄衣银甲,银蟒箭袖的青年步下车架,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忧心行差就错惹了这活阎王不痛快。
故而也无人看到,巷尾那座终日门窗紧锁的精巧三进院落,终于迎回它的主人。
连翘翘自然没戴钥匙,当初她被沂王妃逮去时,只来得及拜托王府的汪公公帮忙上锁,事后钥匙早不知丢哪儿去了,她也没那份胆色亲口问王妃要。
“你去开门。”雁凌霄颔首。
队伍前头一位矮小精瘦跟猴儿一样的小察子,就鬼灵精地拱手,再从幞头里捻出一根挖耳勺一样粗细的铁丝,钻进锁头里左右侍弄了没两下,就听咔嗒一声,院门随之洞开。
院内空无一人,连翘翘走后当初老沂王派来照顾她的下人也早都四散奔逃,怕被王妃要去性命。
地上堆满落叶,萧萧肃肃,一派凄然。
连翘翘觉出尴尬,讪讪道:“世子爷,外头天儿凉,您先进来坐坐。”
雁凌霄也想起这座小院的来路,自鼻腔里哼了声,背着手疾步走进正房。
红药等人看他心情不甚爽利,都垂下眉毛耸着肩膀,脚底抹油往院里扫落叶去了。
连翘翘被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劲头惊住,一时间目瞪口呆,愣愣看着雁凌霄大喇喇坐在榻上,衣摆撇开,低垂在绣墩边,蓝孔雀翎绣作的银蟒凶相毕露。
她一步一挪到雁凌霄身旁,屈腿直腰的缩在绣墩上,双拳拢起,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按腿:“爷,茶房里还有上好的龙团胜雪,一会儿叫红药姐姐给您煎一碗茶浆,暖和暖和身子。”
连翘翘不提还自罢了,一提雁凌霄就妒火中烧,他眸色晦暗不明,周身上下似乎燃烧着银蓝的炽火。
压抑良久,雁凌霄方才开口道:“不是要回来收拾东西么?还不快去?”
连翘翘蓦地心头一松,但仍是不放心将雁凌霄撂在外间。于是她捧起雁凌霄的左手,剥壳荔枝一样的脸颊蹭了蹭那冷硬的手甲,眼珠子一瞬不瞬可怜巴巴望向眼前人。
直到雁凌霄实在受不住,捏一把她腮边软肉,催促道:“磨叽什么?”连翘翘适才婷婷袅袅,转身进了里间。
衣柜、箱笼如她所料,都被汪公公手下的护院扫荡干净,值钱的玩意儿不见踪影,不值钱的衣裳都被人狠狠踩过几脚,撕成碎布头。
连翘翘提着心,掀起床帘,跪坐在床头,一通翻箱倒柜,撇开不知何人落在抽屉里的青蝶绡帕,打开多宝格后的夹层,在寻到一叠银票后,彻底舒了一口气。
“你紧赶慢赶回来,就是想找这个?”雁凌霄嗤笑,他抱着胳膊,颀长的身子斜倚在雕有葡萄叶纹的木制月门上。
字里行间的讽意刀子一样刮在连翘翘面皮上,她脸上刺挠,耳垂滚烫,怀抱着一打银票,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可转念一想,雁凌霄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德性,索性挺了挺小胸脯,毫不遮掩地点了一遍银钱,再无匹自然地卷起银票塞入荷包中。
连翘翘直情径行,雁凌霄反倒无话可说,默然看了会儿她刮地皮一样搜刮仅剩的财物,再看不下去,转身去外头候着。
*
康衢烟月明,千灯照碧云。京城夜市通宵达旦,人头攒动,大小商户、红袖流莺倾巢而出。
连翘翘本是被雁凌霄掣住手腕,走了半条街,几度差点被人潮挤丢绣鞋,她透过帷帽嗔一眼雁凌霄,后者就如有所感,一把搂住她的腰,近乎半搂半抱带着她往前走。
在大绍,夜市不可驱车御马,就是皇帝他老人家来了,也得下车坐轿。
皇城司的察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跟了一段就被人流冲散,待走到高耸的樊楼边,楼上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声响涌入耳畔,连翘翘陡然惊觉,一行五六十人居然就剩下她和雁凌霄两个杵在门口面面相觑。
“世子,时候不早了,不如上樊楼去用晚膳?”连翘翘提议,“虽说外头的厨子比不得沂王府的厨娘,但总归是天下无一的樊楼,就当尝个鲜么?”
她的一双杏眼在接天的灯火下愈发明亮,雁凌霄强忍半晌,才忍不住道出真相:“小夫人才来京城多久,就对樊楼如数家珍?想吃就直说,我陪你去就是。”
这人真真是无赖!坏东西!
连翘翘喉头一哽,好险才绷住微笑,环住雁凌霄臂弯,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在点头哈腰的跑堂小二招呼下,往樊楼顶层的雅间走去。
楼内人声鼎沸,但在他们二人走过时都倏然一默,有修为不够的贵客甚至被呛得连连咳嗽,等雁凌霄冷淡的视线挪移过去,那些人只差躲桌底下去。
无人敢言,道路以目,个个转悠眼睛,询问沂王世子怎的不在王府守孝,偏偏跑樊楼来?他身边那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又是何方神圣?
连翘翘被看得手足无措,扭过脸钻雁凌霄怀里。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哼,紧贴的胸膛随之震颤。
曲折的楼梯下方,挤挨在加塞长椅上的一男一女四目相对,脸色苍白,仿佛见了鬼。
年龄稍长的络腮胡男子鼻翼翕张,沉声问:“可看清楚了?”
“储岩大哥,看得不能再清楚了。”那名女子银牙紧咬,恨恨道,“就是她,准没错儿!”
储岩沉思片刻,说道:“咱们派出去的人不是说,连夫人在清岚庵修行,害急病走了么?他们把棺木都刨出来瞧过,确有一名年轻女子无误。田七娘,你平白说一句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被唤作田七娘的女子冷笑:“我和连翘翘自襁褓中相识,连她腿根有颗朱砂痣都知道。她就是死了,我都能认出她的骨灰!”
储岩骤然心惊,田七娘说起连夫人的语气可不像是青梅竹马手帕交。
他端起茶盏,拨开乳白的茶沫,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茶汤,方才悠悠说道:“且信你一回。今晚就差人去打听她的下落,尤其是她身旁的男人……能让连夫人金蝉脱壳,不顾那位大人的召唤都要追随在侧,这男人一定不简单。”
“那可不?”田七娘忿忿不平道,“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在她连翘翘眼里与残羹冷炙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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