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回来时傅家人正在用餐。
黑胡桃木的餐桌上摆放着和往常一样精美的饭菜,陆软的面前依旧放着她每日都要吃的白燕燕盏。
傅沉泽正在给傅霜迟夹菜,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晏秋的眼睛。
待看清进来的是谁后,傅沉泽的手腕重重一颤,刚夹起的肉丸就这么从半空中落下,弄脏了地面上铺着的奶油白的羊毛地毯。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向门口看去。
虽然戴了口罩,但这样的身形气质,他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晏秋。
接着,神色一个个都变得玩味起来。
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傅建庭双手紧握,似乎想要站起身来。
从来不给他正眼的傅沉泽似有所愧,连忙低下头专心看着面前的饭菜。
傅霜迟手中的银叉没拿稳,掉在了餐盘上,发出“嘶啦”一声响。
这道声音仿佛惊醒了一旁的陆软,然后就见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燕盏起身迎了过来。
她满脸惊讶地走到晏秋身前,伸出的手想碰又不敢碰,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叫了他一声,“小秋?”
说完,这才鼓起勇气想要握住他的手,然而还没碰到就被晏秋躲了过去。
“我有些累,先回房间了。”晏秋丢下这句话便抬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陆软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愣怔许久,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追了上去。
“小秋。”晏秋本来已经要把门关上,然而陆软却抵住门缝硬是挤了进来。
“还有事吗?”虽然有口罩遮掩,但陆软还是听出了他的冷淡。
只是晏秋的一句话,陆软的眼眶就又红了,里面湿意盈盈,仿佛随时会溢出眼泪来。
“那天,那天别墅的事……”
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已经忘了。”晏秋摆了摆手,说得漫不经心。
陆软闻言,一直克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怎么可能会忘呢?对不起,妈妈替全家人向你道歉,小秋,那天,那天实在是……”
晏秋很想问问她有什么资格替所有人道歉,又为什么觉得这种事一个道歉就能翻篇?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懒得再和她句句分析,字字纠缠,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陆软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以为他的态度终于和缓,于是继续说道:“谁也没有想到那天会突然失火,火太大了,我跑出去之后才看到你和小迟没出来,我本来……”
“本来什么?”晏秋打断她的话。
“本来……”陆软似乎因为被突然打断得话而卡了壳,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晏秋浅浅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没编好吗?那就等编好再来告诉我吧。”
说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陆软似乎被他问住,张了张嘴,然而半天什么也说不出,只好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
出去之后才想起来还没问他有没有吃饭?
然而还没等她转过身,就听“砰”得一声,晏秋已经把门关上。
陆软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这才感觉到,晏秋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晏秋将房门关上,然后从柜子里取出自己来时背着的双肩包,慢慢整理起自己的东西来。
他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包堪堪塞满。
他来傅家一年,能带走的不过几件衣服和他的木雕而已。
一切收拾好后,晏秋在桌子前坐下,然后打开抽屉,取出之前那块雕了一半的榆木捧在手心。
那块榆木虽然只有大致的轮廓,但已经初具形态,能够看到他刻的是一座小院子。
院子中间种着一棵核桃树,核桃树下放着两把竹椅,竹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膝盖上抱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的旁边卧着一只正在酣睡的猫咪。
虽然女人和小孩儿只有一个轮廓。
但晏秋却仿佛透过轮廓看到了曾经的姑姑和自己。
他把木雕捧到怀里,俯身小心地用脸颊蹭了蹭,然后无声地说道:“姑姑,我想回家了。”
-
晚上门口传来很多次敲门声,让他去吃饭,但晏秋始终没有开门。
这是他以前在傅家绝对不敢做的事情。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大抵也是心中有愧,对于他这一“大逆不道”的行为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把饭菜放到他门口,叮嘱他一定要吃完。
晏秋没说话,也没开灯,只是借着月色继续用刻刀一点点雕着那件未完成的作品。
因为之前受过伤的缘故,晏秋刻一会儿就要休息。
直到右手因为过度使用疼痛不已,这才停了下来。
他抬手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晏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把刻刀和刻了一半的院子小心地收进背包,然后拿起背包向外走去。
此时的别墅一片安静,因此晏秋走得很顺利。
冬日的夜晚太过寒冷,加上此时夜已深沉,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好在抬头依旧可以看见月亮。
月亮冷冷清清地挂在天上,刚好可以和他做伴。
晏秋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D市的火车票。
因为有些晚点,所以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才坐上火车。
火车上的人很多,不过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睡觉,因此倒还算安静。
只是还没过多久,一阵小孩儿的啼哭声便打破了这份静谧。
晏秋从车窗外收回目光,然后就见哭声来自于自己对面坐着一对年轻母子。
小孩儿睡在母亲身上,大概不舒服,醒过来后便开始号啕大哭。
他这一嗓子哭醒了不少的人。
周围有人不满地发出轻啧的声音。
小孩儿的母亲也紧跟着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哄起孩子,“不哭,不哭,是不是饿了?吃点东西?”
然而小孩儿哪里会在意现在是不是哭闹的场合和时机,依旧哭个不停。
晏秋看着孩子的母亲一边低声抱歉一边压低了声音哄孩子,很快额头上就急出了汗,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梨木雕成的小老鼠递给他。
小孩儿大都喜欢玩具,因此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拿着小老鼠“咯咯”笑了起来。
“谢谢你啊。”年轻的母亲连忙向他道谢。
晏秋摇了摇头,回道:“不客气。”
“这是你买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做的。”
“你的手可真巧。”
“从小跟姑姑学的。”
“那你姑姑也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晏秋闻言突然沉默了下来,许久才回道:“是,她是个很厉害的人。”
晏秋说完,重新扭头看向窗外。
冬日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夹杂着冷意的墨蓝色,万里无星,孤零零地挂着一轮明月。
明月高悬,照着人间。
晏秋握着脖子上的吊坠,思绪慢慢飘回很久很久以前。
晏家重男轻女,在他们眼里儿子才是希望,女儿什么都不是,女儿就像一件商品,价高者得。
为了供儿子上学结婚,姑姑刚成年就被嫁了出去,然后用换来的彩礼将儿供入大学,结婚生子。
而姑姑则嫁给了一个二婚的农村男人,那个男人粗鲁暴力,仿佛聚集了世间所有的恶。
姑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婚姻,曾向父母求助,然而他们却置之不理。
姑姑彻底死心,和家中断绝了关系。
不过好在那个男人没几年就得了重病去世,姑姑便一个人守着那个院子生活。
后来晏秋出生,晏家夫妇因为怕被发现而把他送到了姑姑那里。
姑姑本来想一口回绝,可是看到他第一眼就心软了。
所以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从那之后,他便开始和姑姑一起生活。
姑姑说她当年名字都改了,就是不想再和那个家扯上一丝关系。
但是看见他的第一眼,晏秋冲她笑了一下。
姑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姑姑说他小时候爱哭,所以姑姑常会用木头雕刻各种小动物给他玩。
自己一看见姑姑刻东西,立刻就安静了。
他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玩耍,画画,识字,长大。
每天吃完饭,姑姑会牵着他的手出去散步。
他们还在路上捡到过一只刚出生的小猫,还把它带回了家。
他在那里生活了七年。
第七年姑姑生病去世,父母来接他。
晏秋走的时候想把猫也带回去,然而上车前晏母却把猫一把从他怀中抢过,扔了出去。
晏秋还没来得及追,猫就受惊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再也没看见过它。
随着那只猫一起离开的,似乎还有他这辈子唯一一段幸福的光阴。
-
晏秋被一阵阳光晃得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
周围的乘客大部分已经醒了,有的在刷视频,有的在聊天,十分热闹。
晏秋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昨晚就这么僵坐着睡了一夜,脖子都是疼的。
对面的年轻母亲见他醒了,热情地递给他一个面包。
晏秋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却没有吃。
女人见状,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一直戴着口罩,不闷吗?”
晏秋闻言下意识摸了摸右边的脸颊,然后摇了摇头,“还好。”
说着,他拿起面包和矿泉水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随便吃了两口面包,然后把药吃了。
凉水喝得他胃有些不舒服,但晏秋也懒得理会,戴好口罩后捂着胃走了回去。
刚一坐定就听对面的女人说道:“你心可真大,手机都没拿,也不怕丢了,我看一直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快接吧。”
晏秋才发现自己把手机落在了位置上。
他从昨晚起就没怎么看过手机,一直放在兜里,应该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拿起手机点开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都是陆软打来的,除了她,竟然还有傅沉泽和傅建庭。
晏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突然想起上次自己被傅霜迟和秦暮联手捉弄,回到凌晨也没有人打过电话,看着空荡荡的屏幕,那时他想要是有一个关心他的电话就好了。
现在他不想要了,却什么都有了。
晏秋勾了勾唇角,突然有些想笑。
他曾那么努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却抵不过世间造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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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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