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早上那天,孙赖子在草垛里冻醒,摸到满头满脸结冰的血,全然没了头绪。
他在孙家庄里打群架,在云州城里械斗抢地盘,他见过自己肠子长什么样,见过别人脑浆子什么色,却从来没有这么、这么茫然地顶着一头的伤,坐在草垛里过。
这让他感觉,突然从人变成了野狗。
他只记得他和小杨、强子去陆风家里偷东西,打算给陆风点教训,后来的事就断片了。他的记忆像被舂米的杵子砸过一般,稀碎散在脑海里。
直到某天,他进屋的时候被门槛拌了下,差点栽倒在地上,受伤的脑袋一晃就更疼了,他捂着头站起来时,看见了炕几上的蜡烛,一点灯豆,幽幽暖光。
刹那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想起他迈进陆家正屋时迎面来的一击,想起他昏昏沉沉趴在地上,小杨和强子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想翻身,眼睛缝里瞧见——瞧见一双穿着净袜的小脚,脚尖勾着鞋面,脚后跟空空荡荡。
似乎有个年幼的女孩子,坐在灯烛边。那场景昏昏沉沉看起来,像梦境一般。
然后又是一重击砸得他直翻白眼,昏死过去。
孙赖子想了诸般可能,最直接又最令人不敢相信的就是,陆风的妹妹,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他们三个。
这怎么可能,太荒谬了,孙赖子让手下盯紧陆风陆月两兄妹。
紧接着云州城里出了件大事,雪花一般的消息,扑面而来扑得孙赖子通体发寒,这是一场大局,一场精心设计的阳谋。除了他,可能没有人会发现,这场知府衙门和段家的争斗中竟有一条暗线,握在陆家人手里。
他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孙赖子太害怕了,如果一件事只有他这么个局外人知道……
孙赖子心里莫大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窥探陆家的事,可这天幕一般的悔意中,掺杂了一点点兴奋的火星。
就这样,孙赖子站在了陆家门口,吹起了冷风。
陆风走了出来,站在了门的另一侧,他们两个谁都没说话,静默了半晌,孙赖子嗓子发紧,开口道:“段家察觉了,营里要对你发难,你小心点。”
陆风极其克制的哦了一声,孙赖子像往常一样迈着八字步,牵着骡子往远处去,忽然他就听见身后,陆风往屋里跑的动静,乳燕投林一般。
孙赖子腿一软,整个人像一侧歪去,幸好扶住了骡子没有摔倒,他爬上车,连声的快快快,让骡子快走。
他想起来,下雪那天夜里,他和小杨在雁尾村蹲守,强子过来报信,说陆风跑去营里了。
陆风为什么跑?是和我一样吗。孙赖子眦目欲裂等着远处,他现在也好想跑,跑的越快、越远越好。
-
陆风火急火燎把孙赖子的话告诉妹妹,陆月把买来的笔墨纸砚在炕几上摊开,砚台里倒点茶水,细细研墨,头也不抬,“营里为难人的手段有哪些?”
陆风道:“段家查出我背地里帮着文知府的事,现在想处置我。一般来说,营里处置人要么上刑,要么赶到偏远的地方受苦。”
陆月问:“两种方式,你该如何应对?”
陆风道:“上刑,我不能干,大不了就跑。赶到偏远的地方受苦,唉,熬日子。”话尾,叹了口气。
研出墨汁,陆月拿起那只细毫笔,沾满了墨,悬腕落笔,“若是对你上刑,你就逃,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长大了。”
听到妹妹说她长大了,陆风心头一热,滚烫踏实。
“若是遣你去边防要塞,倒是件好事。”陆月停笔,手指节抵着下巴,端详着自己写的字,“要在军营里站住脚,军功最要紧。哥哥你在粮仓干活,永远只是个无名小卒。”
陆风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跃跃欲试又隐隐担心,“哪怕有功,营里也不会给我升迁。”
“有功最要紧,”陆月撂笔在玉枕上,看向哥哥,双目莹亮,“位份最不要紧。你看古往今来草寇起家的帝王,谁要旁人给他封功?”
陆风心里咯噔一声,草寇、谋逆、称帝这样的话,谁人都不敢说。
“人心归附,到时你不是将军,也是将军了。”陆月举起还未干透的纸,抖了抖。
陆风起身看妹妹写的大展宏图四个字,温婉灵动如垂首芙蓉,赞道:“写的真好,玄女娘娘教你的吗?”
沈娘娘教的,她那时临字用的是娘娘现写的诗词,读书看的是娘娘读过的书,行间总有娘娘的注解。时间久了,陆月一撇一画都染上了沈娘娘的神韵。
陆月撇嘴摇头,“字好看,可不适合当对联。”
她见过最适合当新春对联的字,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林世子的字。那字如兰陵破阵长枪,筋骨傲然,锋芒毕露。
贴在大门上,鬼神莫近啊。只可惜字如其人,林世子崖岸高峻,定不肯将自己的墨宝贴在门上。
“你不是在集上买了春联吗?”陆风坐到榻上,问。
陆月有几分苦恼,“当时看的过眼就买了,现在越瞧越不满意,我写的这也不合适。”沉吟片刻,笑意从眉眼荡开,“等事情了结,咱们去文府讨字来。”
她记得那张拜帖上的字,飘逸俊秀,筋骨暗成。
“好!”陆风立刻应声,“铁子酿的花生酒也快好了,到时一起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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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远远望见辕门时,哨楼上的兵丁瞧见了他,但没像往常一样跟他挥手,而是低了下头装作没看见,随后背过身去。
虽然阿月的态度让他安了心,可陆风还是揣着几分忐忑,到了营里,铁子双目通红的蹲在辕门旁边,一副不知是怒还是悲的模样。金石头故作不经意地擦过他肩膀,小声说了句,咱们的事让上头知道了。
陆风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和被一群小弟围拥的孙赖子对视了,孙赖子浓密的眉压的很低,一脸肃穆。
“呦,”刘仓官掀开值房的布帘子,怪腔怪气道,“这不是陆风吗?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等陆风说话,刘仓官先朝着东边的校场走去,命令道:“过来。”
陆风跟了上去,孙赖子仰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模样,一步一晃地跟在陆风后头。粮仓这边当值的兵丁彼此看了眼,也朝东校场走去。
校场宽敞,一队三十人左右的重盔士兵正挥着斧头砍柴。昨个秦参将听段二爷说了陆风的事,感觉真是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蝼蚁似的兵丁,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害他被段二爷骂。秦参将想着,他得展现出为段二爷办事的态度,便难得的在六营里宿下了。
这一宿下可好,让他发现六营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炕凉得像冰,茶壶里连热水都没有!秦参将可受不了这个,顿时大发雷霆,下令让骑兵穿上重盔重甲,给他砍柴烧热炕,步兵则全去山上给他取山泉冰来,带回营里烧热。
这会儿,秦参将坐在暖棚里烤着炭火,品着热腾腾的山泉水双角团茶,瞥见刘仓官身后跟着走来个高个儿青年,啪的把茶碗扣在案上,水花四溅。
秦参将一步步走的虎虎生风,刘仓官缩着肩膀侧过一步,秦参将抬脚就朝着拱手行礼的陆风踹去,这一脚踹在毫无防备腹部,陆风吃痛倒在地上,险些呕出来。
靴子踩在陆风胸膛,力道几乎要将胸骨压断,陆风双手抓住秦参将的足踝,手背筋脉虬起。
秦参将下嘴唇恶狠狠地上努,“吃里扒外的东西,野狗讨了食都会摇尾,你连狗都不如。”脚下力道更甚,整个人的分量都踩在一条腿上,“你以为贴上去,他们就能高看你一眼?潘小子死了,你就能顶了他的位子了?呸!”
一口吐沫喷得满天飞,秦参将红口黄牙张张合合,蠕动的舌头活像条肉长虫,“你这等罪过,活该被乱棍打死,打成一滩烂泥沤肥。可是段二爷仁慈,遣你去悬灵寨将功补过。”
秦参将抬脚,陆风伏在地方大口喘气,站在孙赖子一群人后头的铁子眼睛更红了,几次三番想冲过去,被孙赖子挡着肩膀。
秦参将睨了陆风一眼,“还不磕头谢恩,签了文书滚去悬灵寨,别再让老子看见你。”
陆风爬起来,浑身的土,和四周人一样的疑惑,“什么文书?”
秦参将冷笑着哼了声,“田契、地契啊。你都不在六营当差了,还想霸着六营的田舍啊?划归到营里,另作分配!”
刘仓官两撇小胡子下面的嘴唇禁不住勾起,迈着又急又碎的的步子到暖棚里取了印泥和文书,再跑回来,浑身上下屏不住的喜气。
田舍房屋自然归到刘仓官手里,至于分配,等他什么时候想分了再分。刘仓官虽然可惜了这么个帮他干私活的手下,可那田地屋舍,比营里遍地走的兵丁金贵多了。
陆风张着嘴,似乎没有回过神来,好半晌才说:“从没有这样的规矩,从我爹起,我们全家就都住在这儿。田里葬着我爹,我娘……”
秦参将爆呵一声:“我的话就是规矩,你懂什么规矩!”
远处砍柴的重甲士兵停了动作,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汗水湿透衣襟,凉飕飕贴着钢铁,遍体生寒。
校场里看热闹的兵丁交头接耳,嗡嗡做声。
秦参军猛推了把陆风,“签!”
陆风被推得后退一步,他脑子里那根弦崩断,打开秦参军又伸过来的手,一股子牛劲将秦参将撞得往后倒。
秦参军先是茫然,随后一脸的震惊、愤怒,“来人,来人!”
几个持枪的士兵挡在了秦参军前面,就要对陆风动手,王铁再也忍不住了,大叫着冲出来,金石头急得跺脚,跺完了低低骂了声,也跑出来。
长枪横着朝他们作势要刺,陆风倏忽出手握住了枪尖,挡在最前面,喘着粗气道:“我签。”
王铁紧抿着嘴唇,瞪着眼睛把汩汩的眼泪憋回去。他小时候有次望见烽火狼烟起,以为要打仗了,提心吊胆等了好久,也没有打仗。听说那次是悬灵寨的兵拼死冲出敌营,点燃了狼烟。可,没有援军。
悬灵寨,几乎是座死寨,去了就没命回来。
还有三妹妹,被收走了田地屋舍,三妹妹去哪儿?葬在地里的叔叔婶婶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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