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牧荣淳本想低声与容湘聊聊这被解家“请”上门的事,却没想到她一上车便往车内一歪,合眼闭目养神了。
他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眼皮下的眼睛却在频繁转动,淡色的唇紧紧抿着,显露出明显的不悦。
牧荣淳立时就不再开口了,随着马车摇晃行进,车厢内静谧中充斥着凝重压迫,而这种气息都是自容湘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假阿姐流露出这种厚重的威慑之气,即便是他,都被迫得神经紧绷。他看得出,她在思考什么,时不时还能感到她稍微泄露出些肃杀之气,但隐藏得极好,要不是他与她朝夕相处日久,又对杀气极为敏锐,还真察觉不到那点又淡又迅疾而逝的感觉。
假阿姐想灭解家?
牧荣淳立刻在心中否定,她从不是个只会逞勇斗狠之人,但同时,她又是个心思难测之人,所以,此刻他还真推断不出她的想法。
前往鉴康城的路程,骑马慢行得小半日,如今乘车,花费的时间就更久了,足足走了半个白日,才堪堪看到鉴康城的城墙。
离城门越来越近,就能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哭喊嚎叫声。
牧荣淳掀起车帘,触及外面的情景时,瞳眸不禁一缩。
那是许多的男女,形容狼狈地被景兵拖拽着,哭喊嚎叫声正是这些男女发出的,观他们衣着长相,应是中元人,且出身应该不错。
“是萤川俞氏。”容湘冷清的声音响起。
牧荣淳连忙看去,就见她还是那样倚靠在车内的姿势,只目光透过他掀开的车帘望向外面:“阿姐怎么知道?”
容湘转眼望着他不语,整个人如她方才的语气一样,冷清至极。
牧荣淳被她这么看着,很快就恍然了悟,是了,假阿姐来自后世,如今发生的事于她而言都是过去,况且,她之前很留心鉴康城这次的变故,知晓这个实属正常。
随着他们的马车靠近城门,距离那些被景兵羁押的男女更近了,还有与人一起被运送的财物,这些东西难免有些标记,那确实是俞家所有。
城门的景兵看到他们这队人打头的是解言,只简单查问了一下就放行了。
牧荣淳早就放下了车帘,故而,纵然城门处的景兵视线绕着马车探询了几圈,也没有看到车内人的模样。
碍于解家,他们虽是峘闻的部属,也不会真的上车查看。
进城后,马车外的声音就多了,有来往景兵的,也有百姓的,可见鉴康城内的变故已结束几日了,否则百姓们定是不敢出来的。
“凤凰,依你之见,乱世立身最重要的是什么?”容湘忽然出声询问。
牧荣淳一怔之后便垂了眸,像是在思考,半晌,他轻吁口气回答:“军队,权势。”
“军队,权势?”容湘点点头,仿佛认同了他的说法,她忽地话题一转,道,“萤川俞氏也是世家,只是势力弱小,又自外戚跻身朝堂,如今峘闻势大,自然要把俞氏压下去。”
“阿姐,怎会说起这个?”她不是懒怠关心这些权贵政事吗?
牧荣淳又不是傻子,通过日常容湘表现出来的,他自然看得出这位假阿姐是个真真正正冷心冷情之人。
“其实你所说的的军队、权势,也可以说是兵权和话语权。”容湘跳跃性地又将话题拉回到了她方才的问题上,但也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就闭口不言了。
牧荣淳摸不着头脑,投以疑问之色却没得到回应,便知道她是不会再说了,只得无奈地按下疑问。
而容湘,她却将视线转向他,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心里涌出诸多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甚至没有让他听到。
凤凰啊凤凰,这乱世之中,阿姐该怎么才能保护好你呢?
鉴康城,玄衣巷。
这里是世家门阀的地盘,解家的宅子也在这里。
解言带着人一路护着容湘姐弟的马车走到解家,说是护着,其实更像是押送,只不过没有撕破脸罢了。
于解言本人而言,他还以为这姐弟俩不会乖乖地前来,路上指不定要折腾着逃跑什么的,要知道他出发前从堂兄那里得知,就在峘闻入城后,这姐弟俩不知用什么办法竟悄无声息出了城,还在城外不远处杀了峘闻手下一队骑兵,带兵的还是一个峘氏子弟,这事让峘闻大为震怒,惹得他在之后对俞家和武灵王(司晞)、蔡兴王(司晃)时更为狠厉强势。
大抵……把这事给算在了俞家头上?
但鉴康城内的大多数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俞家自文康太尉(俞亮)一代相继逝世后,后辈们只是受废帝(司奕)外戚余荫罢了,并没有实力和胆气敢与如今的峘闻如何,又怎会在不久前那种关键时刻出城袭杀一小队骑兵?
解言仅知那些人实际上是容湘他们杀的,却不知道具体情形,否则绝不会对他们心存轻视。
也正是因为那队骑兵死状惨烈,让本就在查容湘姐弟身份的解岸和解宣心有不安,这才在这种时候不顾峘闻仍在鉴康城而决定将他们带回解家。
解言一行一到,就派人跟解岸、解宣通禀,两人都在家中。这些日子,解岸与王家、其他几家联合起来,和峘闻几番博弈,方能让废帝另立之事没有引起巨大震动,面对如今峘闻大肆清除异己的行为,他们也尽力争取过,奈何……
解家待客的厅堂内,解岸坐在主位揉着额头,一脸忧虑地叹息着,解宣坐在他下首,亦情绪低沉地沉默着。得到通传说容湘姐弟已到,两人才打起精神,静候着贵客来临。
当然,说是静候贵客,他们叔侄二人却没有起身出门迎接,仍是稳稳坐着。说到底,他们打心底里仍是将容湘姐弟当做无处可依的亡国之人,或许怀有几分怜悯之心,但……终究是看轻的。
未几,解言引着容湘姐弟徐徐而来,径直进了厅堂。
“缘度,命人退避,未经许可,不得擅自靠近。”解岸吩咐道。
“是,父亲。”解言没有异议,恭敬应声后便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这时,解岸、解宣才认真打量起容湘姐弟,见他们身着布料寻常的中元人衣服,就如大景许多的百姓一样,只有过于白皙的肤色和深邃的五官,表明他们乃是显北人。
他们衣饰虽普通,可姐弟俩的气度却明显非寻常人等。
姐姐站在这厅堂当中,纤细的身姿挺拔端庄,面无表情的姣好脸庞微微扬着,眉眼神色平静,通身流露出良好教养的尊贵之气,单凭气度论,确实颇有公主气派。
再看弟弟,站在落后姐姐半步的地方,同样身姿挺拔如松,过于俊美的面庞轮廓尚有些稚嫩,可无论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未见丝毫波澜,更看不到任何惶然不安,甚至抿着的唇还带着点似讽刺似冷笑的弧度。
这两人如此姿态,尽显尊贵傲然的皇家气度,仿佛根本没有亡国,亦不曾颠沛流离、远离故土。
解岸这番打量后,心中的不安扩大了许多,直觉告诉他,这二人绝非寻常人物,若是放任他们长成,必会引起莫大的动荡。
解宣则惊诧于容湘的气质大变,他还记得之前见她时,不过是个散漫又咄咄逼人的少女,与他所见过的女子脾性迥异,熟料今日再见,竟好似换了个人般。
“怎么,承郡解氏也是大族,竟连待客之道都不懂?”容湘开口就是明晃晃的讽刺,她眼神高傲地一扫,冷哼了一声。
“公主神采过人,是岸失礼了。”解岸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反而温和一笑,起身拱手一礼,算是全了礼数。
解宣亦起身拱手一礼。
“呵~!”容湘勾起一抹冷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他们这么一个字。
解岸只是起身,并未离开主位相迎,解宣亦然,这说明他们这一礼只是为了彰显自身修养和气度,而非真的对他们有礼。
容湘径自走向解宣,他坐的位置,是主位下首的左边,在座次中都是以左为尊,故而,这里是在别人家作客所能坐的尊位。
解宣在她的视线下,哪怕她什么也没说,却终是让开了位置。
容湘这才带着牧荣淳依次坐在解岸左下首处,当然,是跪坐。
这个时期,胡椅、胡床已经开始慢慢传入中元乃至南方,但跪坐仍是主流。
解宣见他们已经坐下,只得转到对面去,解岸见此不禁蹙了下眉。
“我听令公子说,先生邀请我姐弟前来作客?”容湘说完瞥了眼面前本该放茶点的地方,这小几上空空如也,她以此再度向解岸表示出“解家待客不周”之意。
“公主金枝玉叶,想来也不缺我解家一盏茶吧!”解岸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轻笑着以此回道。
这是在嘲讽她一介亡国公主,没资格以贵客自居,也表明解家的茶不是谁都能喝到的。
容湘不仅不恼,反而笑了,一改方才端庄矜贵的姿态,随意地换了盘膝而坐的姿势,往坐席旁的凭几上一倚,显得随意而散漫:“先生说得不错,我的确不缺解家一盏茶,这些年吃用过的多了,什么没见识过?你家的茶……我还真看不上。”
解岸笑容一敛,暗自嗤笑不已,这亡国公主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宴国去岁就亡了,连今非昔比的道理都不懂吗?
解宣神色也有些不好看,觉得她是在轻视解家。
但实际上,容湘只是实话实说,这个年代的茶,都是煮制的,而煮茶的过程中往往还会加别的东西,这样煮好的茶,和后世的清茶味道大相径庭,她自然是喝不惯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