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瘟神送走了,院子里重归安静,谢梓清疲惫转身回屋。
周燕如仍旧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眼神发直,跟个木头似的死盯着门口,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屋外天阴地寒,屋内也透不进去半丝光,妇人面庞暗淡,半隐在黑暗中,显得阴沉冷凄。
见她如此,早先谢梓清对她那些不喜恼火,统统烟消云散,现今只余同情。
“婆婆。”怕吓到她,谢梓清把声音放得极轻。
周燕如却没有任何反应,谢梓清走到她身侧,做势用手搀扶,“我扶您回屋里躺着吧。”
一片寂静,谢梓清叹了口气,手指微微使劲,本想着可能抬不动,谁知很轻松就把周燕如给扶起来了。
谢梓清略略诧异,不动声色敛下去后,搀扶她的胳膊出门,将人小心送回屋中。
把她安置好,谢梓清悄声合拢房门,退出来抬头望向白蒙蒙的天。
好一会儿,他总算做足了心理准备,进入李云英所在的房中。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阖着眼,不知是死是活,谢梓清落目在他死灰般的面容上,不觉屏息,小步靠近探出手,指尖颤巍巍的,靠在他鼻下,细致感受。
良久,微乎其微的气息扑到手指上,谢梓清松了口气,将手收回,满腹心事地瞧着他。
“你的命还真苦。”叹息一般,谢梓清回身绞来手巾,就如那天李云英做的那样,把温热的手巾轻触在他遍布血污的面孔上。
大夫已经说了要给李云英准备后事,就代表他活不长了。
生死上的大事,谢梓清无能为力,能做的唯有在他弥留之际帮他把模样拾掇干净。
干干净净地走,总比满脸都是血要好。
他仔细擦拭,不多时,厚重血痂经水化开,将手巾染成扎眼的血红色,腥涩沉郁的味道弥漫,谢梓清脆弱的胃中霎时翻涌起狂涛。
他偏开头,捂唇忍耐,手中布巾攥得死紧,几番平复呼吸。再要继续,耳畔突然响起道虚弱的唤声,“妹……子。”
谢梓清心一抖,转眸看去,李云英半睁开眼,眼皮似有万斤重,沉得他不时阖眼。
“英哥……我、我去叫婆婆!”谢梓清腾地站起,身形却蓦然滞了一滞。
他回首,李云英干瘦的手指掐在他垂落的袖摆上,两指都没什么力气了,松松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就快要落下来。
“别……”李云英艰难摇头,启唇慢道:“你坐下来,我有些话……想、想跟你讲……”
他讲起话来,声音时断时续,说不到半句,胸腔起伏剧烈,马上要断气了般。
“好,你慢点说。”谢梓清怕他情绪太过激动,加重伤势,忙坐回去,垂眼静等他开口。
李云英眼瞳发散,如蒙上层薄薄的白霾,一转不转地凝着“程秀儿”的面孔,倒映出她始终颤动不休的浓密长睫,“吓到……你了吗?”
说着,他抬起手,拇指寸寸靠近“程秀儿”,谢梓清意识到他的想法,将脸往他指尖上靠,轻道:“我没事……英哥,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指尖很快碰到她的脸,指腹在她眼下擦过,旋即李云英满足地笑了,“没用了……”
他一点点碰触“程秀儿”,透出深深的眷恋不舍,“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没领,你记得去领了,不用为我置办什么,直接埋在爹的旁边就好。”
谢梓清无言,沉默着听他交代自己的后事,内心漾起一阵无名的凄悲。
“以后你和娘相依为命,你们俩就别总是斗气了,好好生活,若是有空……就去看看我和爹……”
话罢,李云英的呼吸陡然变轻了些,声音飘飘忽忽,几乎快听不清。
谢梓清如有所感,侧首将耳朵靠近他的唇,终于听清了他的弥留之语。
“妹子,这一生辛苦你了,是我对不起你,要丢下你先……走了……”
话音戛然而止,连同气息一同,谢梓清怔怔然回不过神,保持着侧头的姿势,不敢动弹一下。
“儿啊!”
周燕如推门而入,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刹那滑下身,瘫倒在地,仿似罩在头顶的整片天轰然坍塌。
稠云聚拢,遮蔽天光,将本就不算明亮的阳光全部掩去。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你可别待在家里了。”于禾夹了一筷子菜,挑眉瞟了眼对面囫囵喝饭的程青,他的嘴就跟漏了个洞似的,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吃相邋遢。
于禾眼露嫌弃,抿嘴不喜,程青忿忿说:“咋了!这是我家,我还不能待了?!”
于禾咽下嘴里的白菜,啪嗒搁下筷子,乜他一眼,冷冷道:“行啊,要待就待,等会你妹妹找上门来。你去跟她说,说咱家没钱,借不了!”
程青登时坐直了身体,扯着嗓子大剌剌道:“昨儿你不是跟她说了吗?她还上门干啥!”
这会正值早晨,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早饭,说话时也不避着孩子,三个不大的孩子懵懵懂懂,时不时转动目光,聆听大人讲话。
程米站在屋子另一头,手里拾掇着床上的被子,细心叠起,似乎毫不在意那边发生的一切。
于禾完全不顾及说这些会不会对孩子们产生影响,提高音量,冷哼道:“你妹妹正到处借钱呢!村里相熟的人被她给借了个遍,关键是也没凑到多少,估摸着等会就上门来找咱们家了,你说你该不该出去待着?”
“这……你说的是啊!”程青一拍脑壳,急急忙忙把嘴上沾着的残渣抹掉,霍然起身,“我这就出去。”
“中饭也别在家吃了,等入夜再回来吧。”于禾闲闲提起筷子,看都不看程青一眼。
程青把她的话听到耳朵里,搓搓手,兴冲冲道:“行!那我正好去凑个局。”
“造了孽了,真是赌鬼转世!”于禾一听这话,恨恨把筷子搁下,支额叹气,再没了吃饭的心思。
孩子们胃口小,早都不吃了,巴巴等着她。程青出门,后面于禾又吃了几口,实在没太大胃口,才停了筷子擦嘴。
这时叠完被褥的程米从桌前走过,她瞥见,拉长声音喊,“等会。”
程米站定,敛首等她开口,于禾慢吞启唇,指尖掠过桌上的剩饭剩菜,“剩下的你都吃了,之后把碗筷洗涮了。”
程米沉默点点头,终于得空坐下来,吃这来之不易的一顿早饭。
“娘,我要嘘嘘。”
程望龙张开手,闹腾着要于禾抱。
于禾“诶”了声,不及俯身,裙摆给另外一只小手抓住,程春玉甩甩头发,软声央求,“娘,还没给我扎头发。”
于禾无奈,“你等会,先忙完你弟弟的事再说。”
“好哦。”程春玉笑容灿烂。
等于禾走后,程春玉百无聊赖,揪着头发,眼珠子转到傻傻呆呆的程春兰身上,便往她那处走。
彼时程春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米吃饭,鼻涕都流出来了,还一无所知,“哥哥,饭都冷了,要热热吗?”
程米用着程望龙的筷子,夹起盘中的冷菜,放入口中,平常地嚼了嚼,根本不搭理程春兰的话。
“他算什么哥哥?”程春玉到跟前搭腔,话藏讽刺。
她用手指戳杵程春兰的额头,故意作弄般,使得力道很大,“你个傻东西,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哪里配吃热饭。”
“唔……疼……”程春兰的额头很快通红,可程春玉还不知满足,奚落道:“你个傻子还知道疼?”
程春兰瘪起嘴,猛吸鼻子,眼看着就要哭了,程春玉突然收回手,嘴里嘟囔,“要是现在哭了就麻烦了,说不准娘还会骂我。”
她转而又把心思盘算到正吃冷饭的程米身上,走到他跟前,弯腰嘲讽说:“冷饭好吃吗?”
她生得乖巧怜人,说起这种话却十分自如,浑然天成一般。
眼看程米不受影响,她觉得无趣,弯腰从地上捏起小撮土,当着程米的面洒进菜中。
程米夹菜的动作一顿,程春玉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手叉腰,神气不已,“叫你不说话,活该!”
话落,程米忽地站起,程春玉不防,嚇得跌退一步,警惕看着程米,“你……”
她以为程米要打她,可等了会,程米却只是默默收拾起碗筷。
程春玉收心入肚,刚准备出言再羞辱一番,于禾推开房门进来,怀中抱着心满意足的程望龙。
她一进门,瞧见程米正收拾碗筷,接着眼尖地发现盘子里剩下的菜,登时气急败坏地骂道:“没心没肺的东西!给你饭吃都不吃,下回也不用再吃了!”
程米不吭声,低头承受她的怒气,于禾骂了两句,实在看他眼烦,气得直接把他给轰了出去。
程春玉趁隙走到程春兰旁边,手指摸到她腰侧,下狠手拧了一把,程春兰“哇”地哭起来,即刻引来于禾的侧目,她怒火未消,咆哮着把脑袋不算灵光的大女儿也给赶出门去。
屋中唯二留下的程春玉扬起小脸,凑到于禾身边,甜甜笑道:“娘,别生气了,娘给我扎头发吧。”
程米被赶出门后,端着碗筷进了厨房,刚洗涮完出来,就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程春兰给堵在了厨房门口。
他打算绕过她,可程春兰不让,无奈只得定在原地,吐出口气后道:“你让开。”
“哥哥我疼……”程春兰可怜巴巴地哭诉。
程米别开视线,“你别跟我说,跟你娘说去。”
可程春兰就重复这么一句话,“哥哥我疼……”
静立几息,程米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摸摸她后脑,轻声哄道:“不疼不疼,妹妹不哭了……”
程春兰天生脑袋转得慢,比寻常孩子反应迟钝,于禾不待见她,更喜欢聪明乖巧的二女儿。
而程米是别人所出,同样不受于禾喜欢,两个不遭大人喜欢的小孩由此走到一起,互相取暖。
不过脑子慢也有脑子慢的好处,程春兰天生想得少,脾气也变得快,没等程米哄几下,她就由阴转晴彻底好了,吸着鼻子笑喊程米“哥哥”。
程米摸摸她的头,之后马不停蹄地出了门,打算去看望奶奶,不过走了没一会儿,就在村路上碰到了步履蹒跚、拄着木棍的江月蛾。
“奶奶!”程米奔过去搀她,“奶奶要去哪儿?”
江月蛾怜爱地摸摸他的头,“我去给你姑姑送些钱。”
“送钱?”程米仰头不解。
“你姑姑家出了些事,需要钱。”江月蛾由他扶着往前走。
“她没问我要,但我知道了,总不能眼看着她到处求人,只好亲自去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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