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母亲,还有很多同母亲一样变老的人,很厉害,因为她们可以不用出家便能做到无欲无求,达到“一切皆空”的境界。
首先便是静坐,她们可以一整天都坐在椅子上,盯着眼睛里看到的那点东西,偶尔从面前走过一两个年轻人,匆匆忙忙,她们看着人走来,再走掉,然后又回归静默,又看着一方狭小的天地,从天亮直至天黑。她们的静默是真的静默,因为这样子的“打坐”,真真的没有杂念,没有心欲。有时候我怀疑起她们生命的意义,有时候我又无端地羡慕起她们,可是人只要年轻着,就不会没有那样多的杂念跟私欲,何况我又是一个**凡胎,哪能看明白许多事。
其次便是无惧。母亲相信神佛,家里供着许多神仙,年年春节前要换一张新的神像,母亲上香,献贡品,小时候我总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帮她端着一碟碟的吃的,给那些神仙一一摆上。我也学着母亲上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分香,我总会把香弄断,索性我便不上了,说献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又吃不到?母亲狠狠瞅我一眼,让我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不信。家里有一个专门供着神仙的桌子,那是母亲来这里以后特意摆上的。我总觉得太碍眼,几次拿掉桌子,连同上面的香灰也一齐倒掉。往常我不喜欢的事情,母亲便不会强求,顺着我的意思做,可唯独“神仙桌”的事,我撤了几次,母亲便几次趁我不在又偷偷摆上。索性我不再管了,任由她摆着那些东西。
逢年过节的,我也从来不在意。有一次忘了是什么节的,因为我也琢磨不清母亲上香献贡品的日子,有时候是些节日,有时候没有什么节日,她也总烧香。那天我同妻儿吃饭,她猛然间站起来,我同妻子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自己光顾着吃了,都忘了给“老爷儿”吃的。我跟妻子一脸错愕,看着她拿了碗,用自己的筷子在已经吃了一半的菜里挑了些好的,然后跑去另一个屋里,隔了大半时候才出来,心安理得地吃自己的饭。
我看见剩下的菜里留下些好的,都被母亲拣走了,当下便有些不高兴了。可母亲不知道,吃得顺畅,认为自己没有亏待了那些神仙。
有时候,逢年过节,母亲做梦,梦见父亲,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父亲来给她托梦了,母亲就给父亲献些好吃的,嘴里念念有词:xxx来吃吧,给你献上了,别来缠我了。
母亲这样做的时候,我在后面嗤笑,不敢发出声音。母亲允许我笑话她的很多事,可唯独这件事,她不允许。
我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虽然看得不大明白,可也基本上知道一点点,母亲能梦见父亲,当然不是父亲来索东西了。父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不过是她自己想父亲了而已。这些简单的道理,我明白,可她不明白,她不识字,也不读书。我也不知道她这样封建的迷信的思想究竟是在哪里识得的,也许是那个年代里。我总跟她说,她梦见父亲,是她自己白日里看见些东西,她想念父亲了,晚上便梦见了父亲。可她死活不信,仍然是每天做了些奇怪的梦以后,就侃侃而谈,同我分析哪些是好兆头,哪些是不好的兆头,这些话,她说的时候,我便不怎么搭理她,任由她自己局限在自己那一方针尖一样的心眼里,或是开心,或是担忧跟害怕。
母亲这样笃信神佛,可唯独有一点不信,不信鬼。小时候,我总害怕一个人呆着,因为我相信,母亲走了,鬼就来了,鬼趁母亲不在的时候进来,要抓小孩子,吃掉我。老家的屋子住得偏,周围还有许多大树,没有路灯,到了晚上,风吹起来,一阵响亮的声音,还有村子里寂寥清冷的夜,阴森森的,使人害怕。
那时候母亲腿脚还便利,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晚上就我们娘俩在家里,晚上的夜长,母亲耐不住寂寞,总是趁我睡着了偷偷跑出去。
那时候,我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纳鞋垫子,母亲哄我快点睡觉,我偏不睡,要闹要玩,母亲哈我的痒,我受不住,听母亲的话快快睡觉,母亲给我掖紧被子,不让风灌进被子里去。我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母亲拍着我,我努力抬头看看母亲,告诉母亲:妈妈,你晚上不要出去。母亲答应得痛快,说:大晚上的,我能去哪儿?母亲说得真,我信了,那时候年纪小,母亲说什么,我信什么。
可是妈妈也会说假话,我醒来以后,身上早已捂出一身汗,发现妈妈不在旁边,我大喊几声,没有声音,我害怕,不知道妈妈去哪了,我也不敢哭,不敢爬起来,害怕爬起来,被鬼看见,他会钻进我的小被子里。我害怕着,害怕着,就又睡着了。后来,不知道睡了多久,妈妈回来了,喊醒我,我看见妈妈笑眯眯的脸,“哇”的一声才哭了,我狠狠地打她,要抓花她笑得开心的脸。她开心了,可苦了小时候的我,我那样害怕鬼。
后来长大,我回老家去。还是小时候那样的夜,院子周围那些树,依旧年年长出新叶子,满树都是。没有月亮的晚上,风还是那样吹,叶子还是那样摇。即使长这般大,看见这样的晚上,我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总疑心是不是某个我看不到的阴影里,藏着一颗黑暗的心。我问母亲:妈,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母亲笑着说:有啥好怕的?我说:有鬼。妈说:有鬼我也不怕,更何况这个世界也没有鬼。
我真不敢想象,母亲的心是什么做的,我离开老家十几年的时间里,她竟真的不害怕吗?那时候她年轻独自留我在家里,不足一个晚上,我便吓得半死了。
此外便是无欲。我觉得,大概老人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了吧,就算是同婴儿有许多相似,可婴儿也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见了满意的要笑,没有被满足,不高兴了,会哭,会闹。可这帮老人不会,喜欢藏着掖着。也许她真的无欲,也许她是假装的,因为她们是那样爱说谎话。
有时候,我高兴母亲这样无欲无求,省去我许多的麻烦。早上,母亲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独自面对着窗子,看着窗子外的风景。母亲是个喜欢开窗户的人,开了窗户,可以听得清水流,鸟叫,虫鸣……晨时的风溜进来,轻轻拂着脸庞。有时候,清晨起了雾,雾气弥漫氤氲,仿若千万滴女人的泪。自打父亲走以后,母亲有了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着,到了如今,如今青春终于消逝,皱纹爬上脸庞,窗子终于是关上了。
晨时的风凉,她的身子受不住,我不让她开窗户。不开窗子的日子,她就那样静静地盯着窗子,看着窗子外肆意鲜活的早晨。没了风,听不到虫鸣,穿过玻璃的阳光,淋在身上,都不是活的。屋子里的空气静静的,寂寂的,只有些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人的脚步声,有些细小的对话,不离我的工作,同女儿的学习。有时候她起得迟,还能听见油烟机同水管里水流的声音。
一个人那样静坐,母亲在想什么?一个早晨,日日相似的早晨,她总有些思想疲惫,思绪飘飞的时候,那时候,她想起了什么,是她的青春吗?仿若这朝气的早晨。
她想起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老布鞋轻吻着泥土地的声音,碎碎的;想起来同父亲的那些话:要上地,要锄地,要带好水同干粮;想起来火炉子上“咕嘟咕嘟”滚着的稀米汤,还有大白菜丢进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和呛鼻的油烟味儿,那时候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烟囱中冒出的一团团白烟,连着白色的雾气,混在一起,徐徐升到天上。
我在客厅的餐桌上,遥遥看到母亲,我们两个几米之距,那一刻,我却觉得,母亲离我很远很远,像是小时候的深夜里不见了那样,猛然间,我的心“咯噔”一下。屋子暗沉,唯有那个方形的窗子透出光亮,母亲的背影沉在阴影里,我知道,我把母亲落下了。
我问母亲:你想去哪,推你到那里坐一坐。母亲沉吟,终于说:大早上的,去哪儿?我还是坚持着,要在自己良心发觉时,一定把自己的孝心尽了。母亲听了,说,那到楼下坐坐吧。
我不明白,楼下有些什么好,因为她日日都去那里。要选,也是选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可是,那时候,不论她怎样回答,我都无暇细想,我想到的,是自己的孝心被满足,有了发挥的余地,心里顺畅。一天的工作日,有了个好的开头,她终于没有说别的。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看到她同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喜欢这样静坐了。年轻的时候她一点都坐不住,闲不下来,她是个讨厌静,喜欢折腾和玩儿的人。
我走过去,同她说,回家吧。她说,我再坐会儿。我走了,进了家没多久,她回来了。她坐了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而已。她不懂得风雅,那一会儿的功夫,她当然不是为了捕捉瞬息间夕阳同晚霞的变化,然后做出许多诗意的想象,感叹人生的美。她多坐了一会儿,只是想走在我后头,而不是同我一起。
不过,她们只是老了,不是傻了,她们只是迟钝了,不是笨了。她们仍旧精明,仍然清醒,就如母亲。有时候,我们常常故作聪明,以为只有我们自己是有思想的,有青春的,我们乘着时代的风,可是即使老去如她们,也曾经有过青春,只是年华消逝,她们的青春不再,思想消退而已。
有时候她们的无欲是真的,因为这不再受控的,日益任性的躯体,冰的,冷的,辣的……通通很难接受。有时候我奇怪,似乎人益老,对生活就有更多的妥协,直至将一个人正常的乐趣跟生活都消磨殆尽。她们不喜欢吃好的,像母亲那样,餐桌上一碟又一碟的美食,总要莫名地推让,然后任性地躲得远远的,不同大家一起吃。似乎共享饕餮的乐趣从来都只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她。我是个吃货,很难理解跟想象她的“我不喜欢吃肉”。
她们也不喜欢衣服。也许她们喜欢,可即使这样,她们也要几年如一日地穿那一件衣服,即使她们有些许的钱。她们更喜欢攒钱,喜欢看到卷卷的钱被包在皱巴巴的手帕里,压在床底下。她们更喜欢用自己那点钱买些零碎的吃的,贪吃不贪穿,似乎是她们的共性。而对于她们的贪吃,我们也同样不理解。她们丝毫不懂网络上的网红小吃,只是买些饼子,糕点之类的,就连饼子,糕点之类的,都不是老少皆宜的,老人买来的饼子同糕点,仿佛是隔了许多岁月穿越来的食物,只合她们自己的口味,年轻人不大易接受。
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摊子上称来的饼子,撒着黑芝麻跟白芝麻,或是洒着白色的糖,隔了许久都不曾吃完,袋子上沾了许多油,摆在桌子上,旧旧的,仿佛过了期的辣条袋子,袋子底铺着一层碎屑,有许多沾在袋子上,饼子都碎了,没有完好的,总让人疑心吃了会不会闹肚子。饶是这样,母亲也从不扔掉,当怀疑时,不知道何时,她便解决了那些东西。
有时候,我无端作想,一个老了的人是什么样子,一个老了的人的世界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常常看到的许多文字一样,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坐在夕阳下的长椅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面目安详温柔,看见许多年轻人走过,回忆起自己美好的一生……
年岁的增长,使一个渐渐老去的人变得那样优雅,我想起叶芝的诗,至少变老该是那样美丽的事情: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知道,世界这般大,一定有这样的女人。可是我所看到,所亲近的女人,全然不是这样的。我常想,一个女人缘何不能好端端地放着这样讨喜的不做,定要习了那些恶习性,惹人嫌?我慢慢明白,人有许多“身不由己”。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是那样身不由己。
母亲,妻子,还有那些千千万万淹没在黄土下的女人,都这样。
和母亲同住的日子,白日里我总忙于工作,工作的累同不满使我的脾性变差,总希望工作之外的事情:家里的,其它的,都是顺遂的,否则,我宁愿无端地发一场脾气,这样便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她们同我是那样亲密。妻子,母亲,女儿。
妻子理解我,不同我争,依旧平和地同我说话,可事后她总要借口散步,去外面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一场。我愈发内疚跟自责,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她可以骂我,打我,同我闹,同我争,做一个无理取闹的女人。那样我会变得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对她冷漠,对她颐指气使。可没有,一切都没有,她依旧那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第二天依旧笑着问我早安,给我准备好早饭,依旧给我热一杯牛奶,临走时拉着我的手,害羞地亲亲我,说一句早点回来。
我的妻子,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同年轻时候的那些母亲一样,隐忍,坚强。即使21世纪了,她依旧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做自己的女人,我对不起她,我伤害了她,她那样看重我,将我当作她的天,她的一切,甚至重于她自己。她的眼里只看到了我,便以为我是最伟大的人,她把我当作她的原则,她的所有。
我细细地想,这无声的,遮掩一切情仇怨恨的泥土,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女子?她们的好,她们的坏,那些于一个女人来说,波澜壮阔的一生,那些情仇怨恨,都消失了,无影无踪。这是多遗憾的事情。
一代一代的女人都是如此。所以偶尔看史书,为数不多的女人,便那样可贵。偶尔听人讲妈妈们的故事,也总是事后不住哀叹。
写了这些,又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因为这不是写小说,所以提前发表,我觉得也没什么。所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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