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骞在营帐里等着，时不时听到外面温振自言自语地喊冷啊、好冷，猜测他在穿衣服。
不一会儿，温振进来了，牙齿打颤，身子哆嗦，缩手缩脚，佝偻得像个老翁，一进帐篷就屁颠屁颠坐到炭火前烤手，眼里只有对取暖的渴望。
他拿上衣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连带把下半张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嬴子骞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自进军营，他似乎总非常刻意遮挡自己的面容。
他上半身光着，披一件大麾，裤子好好穿着，靴子被他随手丢在门边。
他是光脚进来的，不想湿脚穿鞋，湿了还得烤，要是忘了，明天就不一定有鞋穿了。
“不是给你拿了浴巾？”嬴子骞嘴上埋汰，身体却自动去给他寻一件新上衣。
“掉地上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温振牙齿发抖地说。
嬴子骞让温振烤了一会儿火，确认他身子暖和后，让他脱掉大麾给他上药。
嬴子骞左手搭在他肩膀上，手下是温润、如玉脂般细腻的触感，看着精瘦单薄，手感还挺好。
温振盘腿坐，表面无欲无求得像法海，实则还是偷偷咽了口口水。
“子骞兄，陌生了哈，搭我肩膀干什么，痒！松手松手！”他上身扭来扭去。
“别动！”嬴子骞按住他，“你的伤伤得不是位置，不把你身板压下去，我看不见！”
“你瞎啊!”
嬴子骞掐他一把，惩罚他不会好好说话，疼得温振连连呼痛。
嬴子骞手上不停，将金疮药均匀地抹在他伤口，过了一会儿，说：“你以前从不会这么叫我……”
温振被这突如其来、聊家常一样的展开镇住了，顿了顿，说：“我以前叫你什么了？”
“喂，那谁，混蛋，姓嬴的……”
温振捧腹大笑，擦着眼泪说：“……年少轻狂了，对不住……嬴蠢蛋！哈哈哈哈……”
嬴子骞没好气又掐了他一把，疼得温振龇牙咧嘴，总算学乖几分，乖乖闭嘴。
嬴子骞很快帮他处理好伤口，走了出去。
他走到营帐后面，看了看浴桶，也决定泡一泡，挑温振洗的第二桶，也不讲究，脱光就进去。
他用热水搓了把脸，头发就不洗了，他不想像温振一样被冻得发抖，还是到驿站再洗。
这里能看到温振在里面活动的影子……嬴子骞背靠浴桶，双臂展开架在浴桶上，看着里面温振取下包裹头发的上衣，一边擦拭，一边烤火，到后面，只静静待着，似乎在盯着炭火发呆。
这个静静的样子，也是他的一面……他好像第一次能这样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看，不必有任何顾虑。
他又想起之前秦褚臣在金风月苑说过的——“你喜欢嬴子骞，思慕之情……”
他搜刮这些天的记忆，仍旧疑惑：温振真的喜欢他吗？没有丝毫证据……
任何亲近一点的举动都是大大咧咧、对兄弟般，擂台那次是戏弄，寨门的拥抱是劫后余生的感叹……没有任何僭越之举。
他真的喜欢自己吗……嬴子骞撑着脑袋，真的困惑了……
温振头发干了以后，穿上衣服就去捣鼓其他事情了，嬴子骞又泡了一会儿，才命人收拾。
他刚掀起门帘，就看见温振抱着枕头被卷正打算往外走。
好不容易帮他洗干净脸，他现在又自己涂了一脸墨，以前像张飞，现在像包拯，嬴子骞也是服了。
“干什么去？”嬴子骞拦住他。
“我去守着阿史那赫连，军营里还有秦党党羽，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对那家伙下手，阿史那赫连不活着去长安就没有任何意义，搞不好到时候还会被秦廷反咬一口……”
现在军营里还有一些骑墙派，之前是秦城的部下，见秦城死，就托词之前受秦城蒙蔽，见风使舵，其实可能只是假意投降，如若接到秦廷指示，又会暗中另做手脚。
嬴子骞却道：“搭灶的时候我已经去跟我父亲说过，他会跟子翟一个帐，不用你操心，给我回去老实待着……”
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不会死不会累，能一直连轴转。
“真要死，那也是他的宿命。”
“你好无情……”温振只好呐呐地退回来。
温振回到老地方，将铺盖放好，躺倒睡觉。
嬴子骞也熄了灯，躺到床上，只有燃烧的炭火依旧给营帐带来点亮光。
嬴子骞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士兵轻手轻脚将浴桶围挡清场。
后面没了动静，他又侧身去看温振。
温振倒是闭眼睡得老实，大大方方，正面朝上。
他想了一会儿，悄悄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再“一不小心”滚下床，正正好落到温振身边，压住他被子。
这一砸，动静可不小，温振睁开眼侧头去看，就看到嬴子骞正对他，依旧没醒的模样。
“有没有睡得这么死……”温振没好气，习武之人的戒备呢？
不过他自己一躺下来，也不想再动弹了，精神一放松，疲惫就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算了，仅此今天，没有下次……
嬴子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只是不想温振趁他睡着，偷偷抱被卷去找阿史那赫连……以温振的敬业程度，完全做得出来。
温振闭眼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坐起来。
“有床不睡是傻子！”
他用力一扯，贱兮兮地抱着被子爬上床，就这样，嬴子骞也没醒。
“哎哟，猪一样！”温振摇头评价。
嬴子骞毫无防备地离他这么近，他有压力，有床不睡这句话是说给嬴子骞听的，也是让自己有个借口，跟嬴子骞保持距离，虽然他不知道嬴子骞是真睡还是假睡。
之前睡地下，他知道嬴子骞随时能看到他的表情，所以一直装得天衣无缝，不敢让自己松懈。
现在睡床上，他知道嬴子骞不可能看的到自己的表情，才敢稍稍卸下一丝防备，露出凝望的、柔软的、如冰川消融的眼神……
嬴子骞对视线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温振连忙躲回去，翻身背对他。
嬴子骞没有坐起来找他，也没有看谁在床上，似乎很坦然就接受了自己睡在地上。
温振就是太紧张，不然，他就能察觉到这个异常，察觉到嬴子骞其实醒着。
温振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声音大到感觉营帐外也能听到……
嬴子骞朝床的方向看去，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无由来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温振因为白天秦褚臣的话，也许也因为睡在不熟悉的床铺，心神不宁，那晚，他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噩梦。
清晨，他比嬴子骞先醒，起身看到嬴子骞熟睡的脸，心情才变好一些。
嬴子骞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营帐，跟着其他士兵一起收拾东西了。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骂……按照温振以往的尿性，醒来第一件事应该是踢他一脚才对……嬴子骞心想。
出发前，嬴叔嵇看到温振的脸，顿了顿，这孩子对花脸是有什么执念？
他命张瑾带鹘坊的人马先行一步。
与他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嬴叔嵇安排的探子，他命探子先回长安给皇帝禀报突厥旧部归降的消息。
嬴叔嵇预感返程一定不会太顺利，探子和张瑾等人同行，起码能起保护作用。
嬴叔嵇点了六千嬴家军护送同行，三千人打头阵，中间安排三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分别载着阿史那赫连、秦褚臣、金丝丽。
除阿史那赫连，他们两个全程都不能下车。
马车后面是一百狼卫，狼卫后面再是三千士兵，再是辎重物资，所有将领骑马跟在侧旁，嬴叔嵇也不例外。
六千嬴家军，任何人想要行刺，都要掂量掂量。
初始行程还算顺利，可到方德镇，从长安送来一份八百里加急，是温见博命人送来的，上面说皇帝病重，让他们速回长安。
是夜，他们在方德镇外围安营，所有将领集中在嬴叔嵇营帐，讨论这份八百里加急。
如果要速回长安，就必须得精简人员，减少辎重。
而且，在这个皇帝病重的时期，带太多人，会惹人口舌，弹劾他们意图不良。
精简多少人，是个关键。
嬴子翟指着桌上地图的一处天险，“这里是一线峡谷，地势复杂，最容易遭埋伏，起码要过了这里，才算安全……”
“那就不必现在精简人员，等过了天险再说……”有人说。
“不行，这里已经离长安很近了……”嬴子翟摇头。
“秦廷真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回长安吗？”有人担忧地提出疑问，“我担心秦廷会以乱党构陷我们，命人将我们挡在城外……”
言下之意是不赞成减员，甚至应全员、增员赶至长安。
这样就真坐实乱党的罪名了，陛下只是病重，又不是死了！
温振忙出言安抚：“不会，城防又不归他管，长安还有兵部尚书和温相，八百里加急只是让我们速归，又没让我们带兵……也许……我爹只是想阿史那赫连赶紧进宫面圣，以免夜长梦多……”
打是不可能打起来的……温振心想，只是他不知现在长安是个什么情况，秦褚臣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做到让他们徒劳无功……
“有没有可能绕过这里？”嬴子骞作沉思状，仿佛不知他们的担忧，关注重点继续回到避开风险。
嬴子翟手指划到峡谷两边，“这两边都是森林，无尽延伸，而且都是小路，容易迷路……”言下之意是不可能。
……
战马不够，嬴叔嵇最后敲定，士兵减至五百人，狼卫二十个，每人带足七天口粮，全速前进，其他人留在方德镇，同时飞鸽传书邓文峰，让其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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