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博带嬴子翟上到石阶顶端,等着高立德通传,忽见一人,他眉头微皱。
此人是这次负责延英殿守卫的北衙禁军将领祁仲,温见博觉得他眼熟,忽然记起自己在温府见过他。
元帝对温府和他的那点算计,温见博心里清楚。
他又扫视一番周围的禁军,气势凛然,非寻常的禁军能比,而且有好几个,看着面熟。
调动了监视温府的精锐……看来李敬棠有所防备,局面又可控一分……
温见博盯着祁仲走神,祁仲不得已给他行了个礼。
在温府他们从未说过话,但难保远远打过照面,温相也许认出了他。
可他随即下意识对嬴子翟做了个颔首的动作。
温见博一愣。
平常人看来,祁仲只是顺带给嬴子翟也行了个礼,可温见博对那种眼神很熟悉,那是文武百官见他时都会有的眼神和表情,几十年来,他每天见过上百次。
祁仲身上有种对上峰的敬畏,看向嬴子翟的眼神熟稔、尊敬……
嬴子翟是这人的上峰……
年轻时,温见博见过李敬棠对王储暗卫发号施令,他切切实实知道“王储暗卫”这个名号。
李敬棠登基后,说是将王储暗卫打散,归于北衙禁军名下。
可他看到温府的驻军有那么多王储暗卫的旧面孔,就知道李敬棠撒谎,他可不会这么被糊弄过去。
不过他行得正坐得正,没什么好隐瞒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去了。
嬴子翟既是这人的上峰,那么很有可能就是王储暗卫的头儿……
他受王储暗卫监视无所谓,可李敬棠利用嬴子翟监视他这件事,让温见博觉得膈应。
朝堂之下,曾有人乱嚼舌根,说嬴子骞得到的圣宠远胜大哥,不会引起兄弟不和吗?
温见博现在才想明白,不会,因为哥哥另有安排。李敬棠让嬴子翟相信兄弟二人都得到皇帝重视,自然只会更忠心。
嬴氏的忠心都很纯粹,肝脑涂地,却被这样利用……
李敬棠削嬴叔嵇的权,扶植秦氏跟温氏分庭抗礼,赐予嬴子骞格外的圣宠吸引秦氏的火力 ,却对秦氏打压嬴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洗脑嬴子翟监视他……
让秦、温、嬴三家不和,以此达到平衡。
嬴叔嵇那个蠢货知道这个实情吗?想必是不知道的,李敬棠一定会让嬴子翟保密……
李敬棠啊李敬棠……大人就应该有大人的样子,竟将嬴家两个小辈利用至此,真是无耻至极!
李敬棠对他防备至此,这二十几年,难道没有半刻想除掉他?
过往在朝堂之上,因为政见争吵,他可是屡次变了脸色。
有些话,温见博就是故意说给李敬棠听的,他要的是真心爱民的皇帝,至于皇帝是谁,他从不在意。
该骂就骂,迂回地骂,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地骂,但从不直接撕破脸皮。
君臣各有各的心思,明面上不说,不显山,不露水,私底下却已是无数次交锋。
他唯一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杀意,是在元开十九年的上元节刺杀……
电光火石间,温见博忽然冒出一丝寒意,一个震撼他的想法。
上元节那晚,嬴子翟不在……以他的身手,足以取任何人性命……李敬棠那时坚持要游街,也很奇怪……嬴子翟那时竟不在李敬棠身边……但为什么失手……
仅通过一次照面、一个眼神,温见博就能抽丝剥茧出许多东西。
他猜对了,但不知道的是,元开十九年上元节刺杀那晚,趴在嬴子翟身边一同行动的,就有祁仲。
高立德最先叫嬴子翟单独进去,自己反而留在外面,和温见博站在一起。
温见博心中了然,嬴子翟毕竟是王储暗卫的头儿,肯定有很多观察……
延英殿里,李敬棠面色发灰浮肿,时不时用手帕捂嘴,低声咳嗽。
嬴子翟观他面色,已是中毒之征,不过精神尚可。
李敬棠让嬴子翟复述一遍整件事情的经过,但从这两天嬴叔嵇、秦廷争吵的内容,他其实已经大致了解整件事情,并且偏向相信嬴叔嵇。
众多将领,他为什么偏偏派嬴子翟去战场?因为秦城、方天朔失利,他第一个怀疑的不是突厥旧部兵力强大,而是他们二人办事不力。
嬴子翟是王储暗卫的首领,带着另外的使命,是去查他们的。
嬴子翟一去杳无音讯,再次联系,飞鸽传书,上面只有十六个字:秦方联手,事急从权,为首皆斩,狼已归降。
那时,他才隐隐意识到,自己生病,似乎不仅仅是单纯的生病。
直到嬴叔嵇回来那天,和秦廷在延英殿对峙,他才得知温振竟然参与其中。
当时在延英殿后殿,李敬棠已经开始怀疑嬴子翟,故而事后也没有立即召见他。
如果提及温振的名字,结论是不是有很大不同?可能会,可能不会……
他只是嫉妒温见博的名声,嫉妒温见博在他之上,不受掌控,是无冕之王。如今,他最趁手的鹰犬也要倒向温见博,他只是在衡量,嬴子翟是否还能信。
他让嬴子翟再复述一遍事情的经过,无非是想抓他字虱。
他紧紧盯着嬴子翟,细品他每一个语气,每一个神情,想从中窥出他是否早已偏颇温见博。
嬴子翟语毕,他忍不住来了一句:“你传书里可没提温振……”
言下之意是他做事偏颇,是不是倒向了温相?
嬴子翟愣了愣,很快回道:“回陛下,字条篇幅有限,微臣也不想传书被他人截去,让歹人看到上面的信息,故而写得模棱两可,只要陛下能看懂就行……”
嬴子翟当时没想那么深……
他没提温振,可能也是下意识想保护温振……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不过说到倒向……他行动上可能还什么都没做,但心理上,可能早已倒向温相了的。
元开十九年的上元节刺杀,元帝的命令冲击他的三观。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一个好人,他观察温见博这么久,没寻出他一个错处,何况他还是万人景仰、人人称颂的贤臣。
不……他还是偏颇了的。
他没有提及阿史那赫连和阿史那摩思的相认,也没有提温见博可能早已知晓三方勾结,不想节外生枝。
元帝的试探,让嬴子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李敬棠对嬴子翟的答案不太满意,但没再说什么,让他退下,叫温见博进来。
嬴子翟出来,示意温相进去。
或许想明白了,他对温相行的礼格外恭敬,或许还带着刺杀过他的愧疚。
陛下对他起了疑心……
嬴子翟茫然地看着又缓缓关上的殿门。
一阵寒风袭来,他整个身子骨都在发抖,是从骨缝里散发出来的寒意,他的心也一同寒凉了。
陛下一旦怀疑什么人,就绝不会重新信任……他的仕途,是否就此结束……
没有想象中的失落,反而只剩茫然。
拼搏将近十年,却不知图个什么,健康没了,信念没了,爱人也快没了……
延英殿里,温见博手捧木盒,不便行礼,干脆省去这一步。
他面无表情直接说,“陛下,臣整理了狼主阿史那赫连的供词、归降书,另外还有军粮物资贪腐的对比记录……是否需要过目……”
这会儿,李敬棠佝偻着背,眼神涣散,已经坐不直了,像老了十岁。
处理这些事,还是太耗费他的心神。
前线三曹参军的记录被嬴叔嵇带了回来,还有阿史那赫连的供词,是温见博昨夜送走嬴叔嵇等人后,连夜整理写的。
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这些纸面证据或许都没什么用。
李敬棠会信吗?
那个老登已经糊涂了,固执己见,除非他自己想信,否则说再多也没用。
“还是说……陛下想请秦廷进来聊一聊……”
如果秦廷闯进来,肯定又是另一番说辞,到时候他信谁?
狡猾如秦廷,还是给他死心塌干活的嬴子翟?
这些年,那两兄弟他还利用得少吗,嬴叔嵇要么蠢没看出来,要么心中了然也不反抗,是不是比秦廷“忠心”?
他更想反问,这么些年派王储暗卫在他府上盯着,盯出什么了?更想质问上元节是不是他让嬴子翟动的手……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化为温见博眼眸深处的一潭死水……
他抬眼,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李敬棠。
听到秦廷的名字,李敬棠浑浊的双眼恢复一丝精明,他何尝没有听出温见博话中的反讽。
他现在这样对谁最有利,双方心里其实都清楚……李敬棠甚至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这何尝不是个天大的讽刺!
他为什么不怀疑是温见博的阴谋?如果温见博真有异心,二十五年前就不会扶他上位。
他也不想质问温见博知不知温振在前线战场,他知道温振为什么辞官……
父子二人的性情都一样,只不过温见博更坐得住。
李敬棠知道温见博的意思,他很明显就是要保阿史那赫连和嬴叔嵇。
他甚至怀疑,温见博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他从始至终,都在看他的笑话……
但这会儿,他连生气都感到疲惫,嫉妒也疲惫……
他们君臣二人,也从不撕破脸皮……
多少年了,两人都默契遵守着这个不成文的“游戏规则”。
“不必……”
李敬棠刚吐出这两个字,就像得了重度肺痨病一样咳嗽起来,一呼一吸都极为沉重。
“朕想听阿史那赫连的供词……念。”他在拖延时间。
温见博一顿,只好打开供词念起来。
温见博语毕,发现李敬棠的神情似乎凝滞,根本没在听。
“陛下还在等什么?”他冰冷地催促道。
元帝身体一顿,目光看向门口,还是没人回报。
他在等一个结果……
等待的时间越长,他的眼神也就越暗淡。
答案昭然若揭。
他只好先吩咐,“先将秦廷停职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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