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的那日,是个晴天。
基地很少能看见这样夺目的天气,终年不变的雾霾和大量人工痕迹造成的灰尘密布在基地的每一寸空气中,人类为了健康,不得不每天调取珍贵的水资源进行人工降雨。
温祈和柏郃野在几乎睁不开眼的阳光下走入第一基地。
这里离北极很近,温度极低。温祈穿着一身厚厚的羊绒衫,半张脸埋在安德烈亲手织的围巾里,耳朵热的红扑扑的。
他环顾着四周——机械式的城市,具有古典美感的尖顶建筑,鳞次栉比的街道与望不到头的楼群,无一不体现着这里曾经是如何繁华和人口稠密。比起色调更偏黑红的基地,这里银白的颜色让温祈感到更舒服。
柏郃野带着他,往基地中心走去。
第一基地里没有太多异种,大概是已经迁徙的缘故,只有街头窄巷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会生一些无法移动的苔藓植物,那些毛茸茸的绿色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霜。
青苔让温祈回忆起了很多不好的事,他扫了一眼就立刻不再看了。
人类废墟里随处能看到玻璃豁开大口的店铺,从外面看进去,偶尔能见到一些零散的碎骨头,或是倒塌的烛台。温祈能想象到当时的人类是如何看见突然闯入的异种,大惊失色地放下手里的工作,夺门而出。
温祈目光放在路边,全然没注意自己脚下,脚底猜到一个滚圆的障碍物时,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猜到了谁的手臂。
为了防止这位人类的残骸再被替他生物踩到,他俯下身,想将手臂拿到路边,碰到那发灰的肢体时,却发现意外的沉。
柏郃野看见他的举动,走过来,说:“这是电池。”
“电池?”温祈疑惑地问。他在看过的书里没有找到相关知识,这是他原来所在的基地没有的东西。
柏郃野点点头:“灾难来临前,第一基地所在地区的人是最先察觉到地球波段的变化,并紧急准备了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案,他们保存了大部分当时的科研成果,技术发展比我们先进很多。”
所以才能连扉页都能复制出一个来放在基地里。人类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如果没有这场灾难让他们丢弃了长久以来的科技,现在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呢。温祈默默想。
柏郃野将那截电池拿起来,抹去表面烧焦一样的黑灰,放在耳边敲了敲。
然后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能用了。”
温祈充满探究精神地将电池接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在手里敲敲打打,听见柏郃野说:“不知道基地电力系统是不是还在运作,是否还有没报废的设备。”
温祈说:“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去主城区,”柏郃野说,“第一基地当年突然单方面与我们切断联系,他们留在通讯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停止对扉页的研究,不要好奇!不要深究!’,第二基地试图与他们重新沟通,但仅仅过了一天,就得知了第一基地全城覆灭的消息。”
“从那以后,研究院对扉页的所有项目停止,转为保守观察,只记录数据和日常维护。这其中一定发生过什么。”
二人加快脚步,越深入,街边的景象就越是心惊。到处都是异种和人类的尸骸,没有人能好好收敛这些尸体,他们可怖地横陈在精美的主城街道上,蹬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两个外来者。
温祈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
他觉得世界好像是有生命的,这些冷冰冰的建筑,废弃的材料,无人收敛的尸体,都是有自己的意识的,他们用现代技术无法察觉的波段影响着这个世界,所以某些地方会形成气场,人会产生直觉。
先驱者惨痛的教训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如今就像在步履清晰地走着一条死路。
就这样停下吧。
他突然这样想。
这个想法让他不禁下意识拉住了柏郃野。柏郃野不解地回头看他,他怔了半晌,慢慢松开手,摇摇头。
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异种了,不是没有了工具就毫无抵抗力的脆弱人类,这个事实让温祈心里稍微感觉到一丝安慰。
从那天晚上过后,温祈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柏郃野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哭,就好像已经得知了什么。他顿了下,握住了温祈的手。
他们顺着路牌走到了一座足有几十层楼高的建筑面前。温祈最先看到的是银色建筑上巨大的徽章图案。
比起第一基地本身,这个图案设计的毫无美感,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从外向内越来越密集,凌乱地铺在徽章中心,结成了一个心脏的形状。
温祈居然认得这个图案——是研究院的标识!
他以前只在研究员的衣服上见过,从未这样直观地观察过。此时徽章被放大后,温祈抬头看着它,心里一突,后退了几步。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着那枚巨大的徽章,突然觉得,上面的图案和研究院徽章还是有细微的不同之处,乍一看,更像一团即将发育成熟的胚胎。
温祈没有见过这样的设计,他看向柏郃野:“这是哪里?”
柏郃野的脸色不太好,眼底晦暗不明,但还是回答了他的疑问:“这里是第一研究院,第一基地的领导者把希望押在了融合身上,融合党的势力很大,第二基地最初的融合派曾是他们的分支。”
温祈恍然大悟。
他们步入建筑里,原本空旷的大厅,到处都是倒塌的仪器仪表和碎玻璃,
阳光洒在地面上,似乎也是冷的,温祈缩了缩脖子,肚子却响了一声。
柏郃野似乎笑了一下,他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吃一颗,垫垫肚子。”
温祈摇摇头,说话间呼出凉凉的白气:“我不饿,你吃吧。”
带出来的存粮很少,他记得将军为了把吃的省给自己,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柏郃野摘下手套,在零下几十度的空气里撕开糖纸,把剥好的糖塞进温祈嘴里。
温祈在吃到糖的甜味之前,先感觉到的是柏郃野指尖的冰凉体温。
柏郃野戴回手套,摸摸他的头,又撩闲似的戳戳他鼓起一块的脸颊。隔着一层手套,温祈感受不到柏郃野的温度,有点不适应地晃了晃脑袋。
柏郃野身体好,火力旺,总能在他冷的时候带给他安心的温度,像一个随时都烧着炭的火炉。温祈有些想念他们在船上互相依偎的时候。
从出发开始,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柏郃野,进入人类基地的事,居然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柏郃野和温祈迈过层层叠叠的障碍物,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寻找蛛丝马迹,然而一无所获。
第一基地似乎打定主意要隐瞒一些真相,以至于他们无法在任何地方得知能这里覆灭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最后,他们来到了最高层的办公室前。
没有上锁,门一推就开了,铁片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首先映入温祈眼帘的是一具尸体。
正对着大门的尸体。
一路走来,温祈见过了无数尸体,坐着,倒着,残缺不全的,什么样的都有,但都没有这一具来的让人震惊。
尸体的主人端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垂下,双臂放在身前,抱着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子。即使他的表情已经被腐蚀殆尽,但温祈却莫名觉得,这人一定是自己选择的最优雅的姿势,然后从容赴死。
温祈走到尸体前,查看他怀里的箱子。或许是这玩意儿的支撑让这个人死后依然保持了生前的姿势,上面散落了薄薄的灰。
他拿不准要不要直接把箱子拿出来,柏郃野走近了,说:“拿下来吧。”
他对尸体说了一句“失礼”,就掀起了尸体的胳膊,把几乎长在那人身体里的箱子拿了出来。即使椅子上的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但柏郃野依然最大程度保护了尸体的完整度,没有让他倒下来。
随后,柏郃野把箱子搬到桌上,打开了它。
温祈凑上去看,见里面只有一封信。
“致后来者:
“不知你们是第一基地的同胞,或者是其他散落在外的幸存者,我衷心地对你们愿意看完这封信表示感谢(笔者标注:或许称作遗书更恰当些)。
“如你们所见,第一基地现在必然已经变成了荒原,一半人类的征途终止在我们这一代人,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而这其中,也有我作为一个引领者判断失误和过于冒进的原因。”
温祈一惊,他回头看向那具尸体,没想到坐在这里的人居然就是第一基地的最高领导者。
“千百年来,人类的科技仿佛有什么保驾护航一般飞速发展,我们拥有了飞天遁地的能力,像古时的神明一般无所不能。然而百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总结了属于我们的时代,人类所无法抵御的天敌出现了。
“科技受到重创,人类这个族群只留下了不足以往十分之一,我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只能被迫依附扉页而活。
“但我们从未放弃,第一和第二基地联合,寻找能让人类不走向终结的方法。五年前,我们偶然在一处地点发现了与扉页完全相同的频段,三年前,第一研究院正式开展对扉页的挖掘研究。
“就在昨天,我们终于挖出了地下的东西,所有看到它的人都疯了,我们从没想过,自己挖出的是人类生命终结的句号。那是与扉页极其相似的植物,横截面至少有几十公里,上面长满了无数恶瘤,里面都是异种的胚胎。
“它见到天日的一瞬间,第一基地的扉页就停止了运作。我们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被神明放弃,当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人类的征途就变成了一场历经磨难的死路。请后来者停止对扉页的研究,不要好奇!不要探究!愚昧有时并非坏事,如果这个世界知道人类在自掘坟墓,大概也会发笑吧。
“人类第一基地历史终结于新历二百一十四年,愿幸存者安康。”
柏郃野放下信封,温祈站在身边,面面相觑。
第一基地挖出了扉页的根系,他们立刻死在了得知真相的第二天。第二基地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及时止损了一切研究,又浑浑噩噩多活了十年。
这是一道送命题,在真实的地狱里死去,还是在虚假的人世间苟延残喘。
忽然,办公室支离破碎的窗户发出一声巨响,飓风卷起脆弱的窗户,狠狠砸在墙上,又因为惯性转了回去。呜咽似的风浪响彻第一基地,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
——风暴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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