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窝了三日后,万振托人来传信,说是投诚一事已飞书向宋主说明清楚,择日便可由悬瓠去往建康。
隔日,他又派人来传话,说恰逢庐陵王正在悬瓠巡查,理应与我们见上一面,以示交好。
梅兰竹菊们看完信,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投向我,看样子是拿不定主意,只等着我发号施令。
我瞅了一眼坐在窗前垂眉不语的姝婉,那精致的小脸上分明泛着一片淡红,眼中尽是期许。
我言不由衷地叹了口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我可以一直躲着不去见他,但姝婉不行。
此次南下的目的之一,就是将她送回刘起身边。
为了这一日,她等了五年,一刻也不比我少,我实在不能剥夺了她的向往和自由。
白日里,梅兰竹菊们好生装扮了一番,甚有那富家公子的气派。
姝婉亦是沐浴梳洗,还画上了多年前在建康颇为时兴的啼妆,看上去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唯有我,女扮男装成小厮模样,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到了万府,有婢子前来相迎,引着梅兰竹菊在前厅的侧位上坐下,我和姝婉跟着站到他们身后。
不多时,万振大喇喇地甩着袍袖从后厅内走出来,命人又是传点心,又是上茶,客客气气,好一顿招呼。
姝婉抻长了脖子直往厅外去瞧,两只眼睛恨不得冒出金光。
不需说,我也知道她在盼什么。
白兰也看出了她的心思,直言问万振道:“万将军,时辰也不早了,怎么还不见着庐陵王殿下?”
主座上的万振嘬了口茶,慢悠悠道:“不急不急,大将军公务繁忙,若是得空定当前来。”
“这么说,是不一定会来了?”
金菊年纪小,心浮气躁坐不住,一听这话,当下急得跳脚。
万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等下属末将,怎好揣度大将军行踪,金菊公子莫急,该来总会来的。”
“你!”
金菊还想发飙,被白兰和墨竹扯了回来,金菊气不过,憋屈地抱怨了一声,“我看他就是故意的,什么公务繁忙,明明就是在给我们下马威。”
赤梅凑到金菊耳根边,“你少说两句,我们与庐陵王好歹也是旧相识,从前都在一个府上,如今人家身为战神王爷,摆点架子怎么了?”
金菊仍是愤愤不平,“他一个驸马,摆什么架子?”
“要不是公主殿下拼死护着他,他早死在洛京了,哪还轮得到他在此处飞扬跋扈?”
我越听越不对劲,板着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诶,你们几个,说话能不能背着我点儿?”
这种丢人的事情,哪怕是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无言以对,何况是被人当众揭出来,真叫人难堪到脚趾扣地。
金菊颤颤悠悠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才反应过来我还站在后头,讪讪笑了笑,“对不住啊,殿……”
他“下”字还没说完,我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转头看向厅外。
只见秋风飒飒之下,有一人穿着凝紫色莲花纹纱袍,头戴白玉束发冠,由远及近地走来。
他脚踏薰风,步生涟漪。
一步一步,恍如走在我的心尖之上。
我终于看清了他,在明媚的秋日里,在一片和煦灿烂的阳光下,我终于再次看清了他。
五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我数不清曾见过这张脸多少次,却从未有过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时刻。
真实到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到我仍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他还是当年那般模样。
出尘脱俗,俊逸非凡。
只这一瞬,梅兰竹菊们全部噤了声,只有姝婉哭哭啼啼的,比那见不着牛郎的织女还惨。
来人前脚刚踏进正厅,万振还来不及迎上去,姝婉一个闪身,瞬间跪在了他面前。
我闷头痛锤了自己两拳,该死,竟一时疏忽大意,忘记要提前将她拦住了。
姝婉是什么人,当年千里迢迢之下,冒死也跟着他从建康去了洛京,如今五年未见,她又怎能耐得住这片刻的功夫。
姝婉扑通一跪,头也没抬,扯着小细嗓哭诉道:“少爷,奴婢等您等得好苦,少爷!”
“少爷,当年您一走了之,为何不把奴婢也带走?”
姝婉原在建康义阳王府便跟着旁人叫刘起一声世子,后进了我公主府,也随规矩叫他一声驸马。
如今,刘起身为庐陵王,姝婉本该叫他一声王爷。
她却偏不,只叫那一声少爷,令人怎么看怎么亲昵,倒显得她像是跟了多年的忠仆似的。
她连眼泪也顾不上抹,还声嘶力竭又挤出几道。
“这数年来,只留奴婢一人身在洛京,吃尽了苦头。”
我听到这,双眼皮一阵狂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这几年身在洛京,住在那丹阳王府上,我何时薄待亏欠过她?
不说是她,就连刘起的生母,丹阳王夫人我都是派专人好生看顾着,生怕再有个什么闪失。
她倒惯会撒泼卖惨,说就说吧,还拉我下水。
说也就罢了,边说还边磕,边磕还边哭,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刘起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要不是有我在,这搁外人来看,还以为她才是那个“和离”的大长公主。
姝婉刚哭上几句,刘起还没搭腔,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貌美如花的娇艳女子,飘飘然走到姝婉身前。
那女子穿着建康贵族才穿得起的锦缎袍,头上簪的是南朝皇室才配得上的鸟兽金花。
身如杨柳,面若芙蓉。
叫我一个老色批看了,心肝都颤上几分。
输了,姝婉虽然输得晚,但终究是输了。
“夫君,这位姑娘是?”
那女子微微一笑,挑眉问向身边的人。
刘起双目一沉,只道:“从前跟着我的人。”
“哦,原来是伺候过夫君的‘老人’了。”
那女子缓缓俯身,将姝婉从地上拉了起来,好声好气道:“姑娘莫哭,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多?”
姝婉含着泪,看了看刘起,又看了看那女子,一脸茫然,怎么都不肯答话。
那女子也心照不宣地看了刘起一眼,半晌又为难道:“夫君,这可如何是好?”
这“夫君”二字不说还好,一说就叫姝婉破了防,只见她喉头一紧,当下那眼泪水就跟奔丧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我忽然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姝婉时,她也是这般老泪纵横,好似我多欺负了她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头回见了姝婉,我便要打发她去酒库当差,如今再看这女子,不急不闹,不吵不叫,当真是比我那时要大度许多。
刘起没有答话,只对姝婉道:“你既来了,便同我一道回建康去吧。”
姝婉听了这话,总算破涕为笑,连连福身行礼,“谢少爷,谢少爷。”
这主仆二人久别重逢,好一出忠心诚意的戏码,看得我这个局外人都感慨万千。
再看那女子,脸上却是连半点不适也没有,宛然微笑的模样,依旧如同三月春风般温暖。
哎,果然传言不虚。
南朝女子气度不凡,早就被那三妻四妾的封建糟粕归顺得彻底。
哪像我这个北人女子,好斗善妒。
若刘起此时还是我的驸马,我定叫他……
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他早不是我的驸马。
那女子点了个头,挽着刘起进了前厅。
万振赶忙从主座上连滚带爬地跑到刘起跟前,亲自扶椅,亲自奉茶,老脸腆笑,“大将军,大夫人,此番悬瓠之行,一路辛苦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子就是刘起的一对平妻之一,大谢氏沉鱼。
听闻他前些日子刚得一子,料想应是由小谢氏落雁诞下的,估摸落雁此时应当留在建康将养身子,才未曾跟来这悬瓠。
不过,只大谢氏一人便有得姝婉受了,若真回了建康,她恐怕再没了好日子过。
我虽看不惯这主主仆仆的一套,但大小谢氏到底也是宋皇后的母家姊妹,姝婉一个小小婢子,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她哀叹上一口气。
只这一愣神的工夫,赤梅转过身来捅了捅我的胳膊,嘘声道:“殿下有没有发觉,这大夫人看上去甚是眼熟。”
我皱眉质疑,“眼熟?”
“对,我也觉得眼熟。”
金菊看热闹不嫌事大,听见八卦便瞬间加入其中。
我问:“哪儿眼熟了?”
赤梅擅丹青,常年作画的人观察能力异于常人,他若是说眼熟,那必定是有几分眼熟的,只是我却怎么都看不出来。
见我没什么反应,赤梅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一手隔空遮住大谢氏是下半张脸,一手隔空遮住大谢氏的额头,只留下一双眉眼。
赤梅问:“如此来看呢?”
“像像像,像得不行。”
金菊点头如蒜捣。
“到底像什么?”
我拧眉凑过去一看。
那双眼波流转的小鹿眼,如暗香浮动,秋水微澜。
如此看来确实……
“像我!”
我止不住惊呼出声,破天荒的声音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
不止万振,就连刘起和大谢氏都一同看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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