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事情到底没像六姐儿想的那么好。
教他们的嬷嬷姓赵,打量了一番姐弟俩相似的面容,又想了一下七哥儿那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口条儿,便单独提溜出来那个女孩儿。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玉莲,学弹唱。”
又转向姐弟俩,指着六姐儿道:“你们俩,倒是好模样,那你便叫做金……金……”
本来若是两个女孩儿,这姑娘和先前那玉莲一凑,金啊银啊的也行。可偏偏是一对姐弟,两姐弟的名字就不好拆开叫了。
贵人们可讲究着呢!这姐弟俩一看将来就是真能飞起来的,可不好叫差了名字,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憋了半天,赵嬷嬷才开口:“就叫金蕊吧,你就叫银叶。”
话音一落,七哥儿便觉得脑子像是被什么给捶了一下。只是随后又是一阵清凉的感觉,让他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连眼神都透亮了不少。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等赵嬷嬷走了,金蕊可怜兮兮的拉着银叶,因为有了名字而高兴:“七……银叶,咱俩今后就有名字了!我叫金蕊,你叫银叶!嘻嘻!”
已经改名叫银叶的七哥儿扣着手指头,并没有很高兴的开口:“这不是、好名字。”
他虽然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可就是觉得这名字不好。
这名字听着好像挺好听,可就好像他和姐姐并不是人,而是像……像……像李妈妈家养的那只叫墨韵的玄猫、像学赏花时候见到的那只“眼儿媚”一样,都是让人嬉笑的玩意儿。
金蕊疑惑的眨巴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先是消了几分,随后又带着点好奇的问自家弟弟:“那什么才是好名字?”
银叶被问得一愣,歪着头想了半天:“不知道。”
金蕊笑眯眯的揉了一把弟弟又剃了一回的头,手底下刺密密的感觉让她眼睛更弯了:“咱们进了招宣府,就不会去馆子、园子去。
我听墙角的时候听见,前面跳舞的岁数大了,就能自赎出去。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取个好名字了!”
她没提已经两年多没见面的潘娘子和潘大郎,像是忘了还有着两个人一样。
银叶很用力的点头:“我还有、好多年、可以、慢慢想。”
于是第二天开始,两姐弟一大早就被赵嬷嬷提溜到院子里,松筋骨压腿,疼得两个才七岁冒头的孩子眼泪都出来了。
赵嬷嬷插着腰,一脚踩在银叶的腿上,直接把还人踩得紧贴在地面上:“也就是看着你俩的好模样,只到底岁数大了,想将来有个好前程,可得下分苦功夫……”
银叶趴在地上,觉得赵嬷嬷的声音逐渐遥远了。
恍惚间,他又像过去一样,脑海中浮现起模模糊糊的幻象。
而这一次的幻象里,他和现在一样,错过了锻炼筋骨的最好年纪。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这样想着,他忽然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控制着身上的软肉。渐渐的,原本那撕裂腿筋一样的疼痛便逐渐减轻了。
和他面对面趴着的金蕊满头大汗,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龇牙咧嘴的,很是狼狈。
“阿姐,看我。学我,呼吸。”
“呦,这是入了门儿了!”赵嬷嬷到底是经年的老嬷嬷,脚底下银叶的状态一变,她就感觉出来了。
她心里还有几分高兴,“还真没看出来,竟是个有悟性的好苗子!我把你阿姐交给你,你可要给我把她教会了!”
说完,便倚着廊下坐了,抽出一支细长的烟袋吞云吐雾起来。
抱着琵琶的玉莲从姐弟俩身边经过,看着两人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本来享受的眯着眼的赵嬷嬷听见了,微微挑高了一下眼皮,嘴角轻蔑的撇了撇,又合上了眼帘,什么也没说。
倒是银叶,为了让金蕊少受罪,从呼吸的频率到控制肌肉的方法,再到用力的时机和方向,都三个字、两个字的蹦出来,细细地讲解。
金蕊也不笨,听了一遍,自己试了几次,加上小孩子到底筋骨软,等到隔天早上的时候,就已经能轻松的做出一些自己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动作了。
就这样过了半年,姐弟俩第二次被剃光的头发终于长出来短短一截,不再是以前枯黄稀疏的样子,而是乌密密的一片,很健康的样子。
还因为拉伸筋骨的缘故,身量在这半年也长高了不少。
这一日,金蕊从灶房回来之后,就有些神思不属,心事重重的纠结了好久,还是找了银叶。
和银叶每日里都在院子里练功,从不和旁人说话不同,金蕊性子温柔和煦,也经常帮比他们年纪大些的哥哥姐姐们做些跑腿打杂的小事,逐渐便有了个好人缘。
就连玉莲这样原本有些不对付的人,如今对着她,也能软和着说话了。
“这么慌乱、发生什么……了?”银叶如今已经能连续说四个字不打磕绊了,可到了第五个字的时候,有时候还是会不自然的停顿。
金蕊倒是不在意自家弟弟的磕绊,抿着唇犹豫了几息,还是开了口:“我听灶房的徐嬷嬷跟刘婆子闲话说,今日白天的宴上,雪娟姐姐被送老爷送人了,雪素被配给了夫人手底下管事的儿子。茗鹤哥哥也被送给了另一家……”
主家为了显示仁慈,会给他们这些下人一个跟身边人告别的机会,也允许他们这些奴仆凑银子摆上一桌子,大灶房便会得个主人赏菜的命令,才知道了这些消息闲话的。
雪娟和雪素是一对差了三岁的姐妹,比他俩大了五六岁。雪娟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姐姐,平日里对金蕊和银叶很是照顾。
而茗鹤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儿之一,比雪娟小了一岁。金蕊和银叶曾无意间听到雪素对着茗鹤喊姐夫,后来被央求着对此事保密。
银叶歪头思考着。若是如此,为什么下午见到雪娟的时候,她竟然还是笑着的呢?
他皱着眉,想到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也没明白为什么雪娟还能笑得出来。
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事情发生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就像之前娘和大哥卖了他和六姐儿这件事。这件事就是错的,是不对的——虽然六姐儿和他说,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可他还是觉得这是不对的——他和六姐儿就笑不出来,哪怕到了李妈妈那里,可以吃饱穿暖,还能学不少东西,可他和六姐儿还是笑不出来。
那反过来说,能让人笑出来的事,难道就是对的?所以雪娟三个的事,是对的?银叶更糊涂了。
金蕊见银叶努力思考着,额头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立刻就安抚道:“好好好,咱们不想了。我还是去问问雪娟姐姐吧!”
银叶立刻就松了一口气,用力的点头。
说实话,他并不在乎什么雪娟雪素。对他来说,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只有金蕊,只有六姐儿对他来说,才是重要的。
于是银叶就挥挥手,目送着金蕊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金蕊才红着眼睛回来了。见银叶好奇的看着自己,还伸手替自己擦眼泪,立刻紧紧搂住自家弟弟。
“怎么了?”银叶像先前金蕊安抚他一样,从金蕊怀里伸出胳膊,顺着她的后脑勺一直撸到脖子根儿,很用力的撸了几下。
金蕊却只是摇头,更用力的抱着银叶。
被抱了好一会儿,银叶开口:“你去找她,我又想了、想,这是不对的。”
金蕊红着眼圈点头:“七哥儿,你说的对,雪娟姐姐并不是真心的。她说……她说……她说‘咱们这样的人,身为下贱,哪里由得自己?若是露出半点不愉快来,便是不知道感念主家恩情的白眼狼’。所以她才只能笑,我终于知道书上说的‘强颜欢笑’是什么意思了!”
银叶眨巴了一下眼睛,恍然大悟一般的缓慢点头:“是……委屈?”
金蕊也立刻点头,蓄在眼眶里的泪水落了下来,砸在银叶的手臂上,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烫了一下。
这场短暂的对话,很快就被院子里恭贺的声音打断了。
大灶房不只送来了席面,还饶了一坛子浑酒。
酒酣宴毕,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雪娟和茗鹤就被分别送走了,雪素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了府。
打从这天起,金蕊就总觉得气不顺。
她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看谁都不顺眼,除了自家弟弟。而且日常练功学舞的时候也有些惫怠起来。
银叶眼看着金蕊这样,心中急切,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很多事情,他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凭着直觉觉得应该如何、不该如何。可偏偏像是隔着一层纱,每次想要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玉莲的讽刺起了作用:“我看过几日若是嬷嬷的考核你们过,你会不会被退回给李妈妈去!在府里头好歹只是个签了契书的奴才,真要是回了李妈妈那儿,到了年岁,可就真往下流走了!”
金蕊一惊,这段时间以来被怨气充斥的脑子终于清明了。
“七哥儿,你快帮帮我!”她摸着已经有些发软的大腿肉和僵硬的腰肢,连忙向银叶发出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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