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小得可怜,脸是不正常的紫色,全身插满管子,就这么躺在抢救台上,像一坨毫无生机的肉,你父亲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躲了出去。
很快,他确实变成了一坨毫无生机的冰凉的肉。
而你坚强地活了下来,被送去了保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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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哭得不能自已,她扯下输液管,撑着身体非要去看一眼她唯一的儿子。可还没等她走过去,你的父亲沉默着挡在她的面前。
她拽着你父亲的胳膊,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王医生被你的奶奶堵在了办公室。老太太两个梦中情孙,一个死了,一个转了性变成个丫头。
王医生被她拉扯得白大褂掉了半边,围观的人没人愿意帮忙。现在这家人是值得可怜的,和他们站在一起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从没有说你儿媳妇肚子里的一定是两个男孩。”王医生非常恼火,“是她求着我,我才帮忙看的。大概率,很有可能,也许是两个男孩……”
你奶奶听不懂什么是大概率。她只知道她的孙子没了,一没还没了俩。
“双胎本来就有一定的生育风险,再说你儿子惹了你儿媳妇生气,让你儿媳妇动了胎气,才让两个孩子提前出生。”
别看你奶奶个子不高,她很能跳。她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半点不好,听到王医生当着大家的面指责她的儿子,她立马窜到王医生的脸上,乌拉乌拉用方言骂起来。
王医生一巴掌把她推开,厉声道:“你儿媳妇肚子上有一大片新鲜的撞痕。是不是你跟你儿子撞的?要不要去警察那里说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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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奶奶终于消停了,但也没消停多久。她在病房里嗷嗷痛哭,哭得甚至比你还惨。
你的母亲没有泪,她要么两眼呆滞,要么死死盯着隔壁床产妇怀中的男婴。
隔壁小夫妻害怕极了,麻溜换了病房。
医院换了医生来照顾你的母亲。这个医生显然是新来的,被院方当做炮灰送进了这个被悲伤笼罩的病房。
她小心翼翼换着你母亲肚子上长长伤口的敷药,一个不小心碰到,肚皮狠狠缩了下,她赶紧抬头——你母亲表情呆木,没有任何反应。
年轻医生试图跟你母亲解释初乳非常重要,对新生儿的身体有莫大的益处,尤其你现在肺功能不全,吸收较差。
你母亲冷冷地看着窗外,说:“我不想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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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在医院住了七天,没去看过你,没给你挤过奶。
李重啊,你像被遗忘在保温箱里,自顾自地感受初入人间的冷暖。之前还有你哥哥陪着你,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母亲出院时,你奶奶坚持把你也带回家,说她再也不相信医院。其实,你知道的,她舍不得她儿子的钱花在这种地方。
那位年轻医生想阻止又无能为力,只能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给孩子做好保温,一定要少喂多餐,两周一次送来医院检查。
你奶奶没好气地说:“养不养得活,那都是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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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命好的。你的外婆从外地赶过来,先是抱着你母亲大哭一场,而后把你贴进她炙热的胸口,用她的□□安抚你。
你母亲的奶水很多,不用吃鲫鱼猪蹄就哗哗流。你外婆知道她不肯喂,只好让她挤出来,然后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到你的小嘴里。
要不是奶粉贵,怕是你和你母亲之间这点关联都没有。
你父亲压根不敢面对,熬到你母亲出院便再次跟着队里出去找矿。你奶奶更是麻溜地甩下这一切跑了,理由是家里的鸡鸭鹅没人喂。
你母亲对此没什么反应,且她大部分是沉默的,明明和你同处于一个屋檐,她总是看向某个虚空,从不多看你一眼。
你长得很快,很快就能跟着你外婆的手指移动你的小眼珠。她兴奋地叫你母亲过来看,她像听不见,只是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外婆让你母亲赶紧给你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丫头。你母亲有些艰涩地动了动头,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疯一般跑去你父亲的书桌,慌乱翻开字典,一张纸条陡然落下。
你母亲不敢捡,不敢看,扭头钻回被窝里,把自己蒙在里面,狠狠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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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个天天喂你抱你逗你笑的外婆,不得不回她的家去了。你那时不过才1个月大,瘦得不比小猫崽好多少。
你发现你的哭声是你的救命武器,只要你喵喵哭,最多哭个半小时,你母亲总会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把她的□□塞向你的嘴,温暖的乳汁喷到你的鼻子,你的小嘴,可你就是不肯张口。
你母亲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资格挑剔,怎么捏你的小嘴都没办法,她只能学着你外婆的方法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你。
你吃饱喝足后对着她笑,她立马别开脸,把你丢进摇篮里。
摇篮特意做得很大,原本可以放进两个孩子,如今随便你在里面怎么翻身也不觉得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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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没有名字。
你母亲的朋友来看她,她总是插着门不应腔。她吃得有一顿没一顿,主打一个饿不死就行。你也总躺着,看得到的只有头顶那片房梁,你以为那就是整个世界。
再后来,还是队里妇联的人赶来,把你母亲和你从阴暗沉默的土屋里拉出来。
她们给你母亲安排了工作,让她去队里食堂帮工,一个月给50块,不仅包三餐,也允许你母亲把你带去食堂喂养。这是你母亲以前就盼着的,被队里家属们抢破头的岗位。如今你母亲得了,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而你是高兴的。你的世界从土屋换到了充满烟火气的大食堂。很多阿姨不仅对着你笑,还会因为你笑得很可爱抱你亲你,于是你笑得更开心了。
你母亲见不得你笑,她看见你就想起另一个。你笑的时候,另一个正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腐烂。
可你母亲最好脸面,在大食堂时,她总会强迫自己喂你,一回到土屋,你就变成了空气。
有一天晚上,你母亲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回来时身上有浓重的火纸味。她好像很累,也不开灯,就这么坐在枯寂的黑暗中,过了好一会才挪步到摇篮前。
你向她摇晃着手臂,咿咿呀呀,是雏鸟,是马驹,是猫崽,是小小的人儿。
你母亲缓缓伸出手,指尖一点点靠近,就在将要碰到的那一刻,又像是被烫到似的,使劲缩回来。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你——李重啊,好歹她愿意看着你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被展开,是那张从字典里掉下来的纸,上面潇洒地写满了各种具有美好寓意的字眼,是你父亲精挑细选的名字备选。
你母亲最爱看你父亲皱眉思索的样子,看起来很聪明。那晚他每想出一个字,便问你母亲一次。每次你母亲都说好,好的次数多了,你父亲便皱着眉不再问。
只是你父亲最后还是推翻了自己,决定用他这辈子最突出的成就来命名你和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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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数亿年前的南方大陆板块震动,从震旦纪到寒武纪,伴随着碱性火山喷发,沉积下来的黑色页岩里夹杂着一簇簇一丛丛透明晶体,它们在杂质的干扰下或灰色或黄色或蓝色,出露地面时,数亿年的时光刹那掠过,灿烂无比,震慑人心。
你父亲用三年时间辛辛苦苦描摹了它的位置,它的样子,它的价值。
地震、火山、海啸……一次次远古震动全部躲进了重晶石美丽的晶体,你父亲手捧着它们,他的脉搏立马连上来自远古地层的脉搏。
时间、空间、物种,统统闪开。
贫穷、失志、不快,全部不足为道。
他又试图将这份独属于他的浪漫传递给他的孩子们。
如果你哥哥没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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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你哥哥死去的第四十九天,你母亲终于肯正眼看你。她上下打量着你,试图从你的眉眼中描摹出另一个孩子的样子。
暗夜里,她终于笑了。笑得惨淡,幽冷。
她弯下腰把你抱起来,你小小的头立马往那处最温软的地方蹭去。
你母亲仰起头,轻吁了一口气,“我的乖儿!”
紧接着她又说:“以后,你就叫李重。”
李重。李晶。
一母双胎,一死一活。
你被赋予了你哥哥的名字。
而另一个名字,则像每每开挖矿体总会产生的尾矿废渣,被彻底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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