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关着吧,别让他跟外界通任何消息,对外面就称突发急病暴毙了,”聂兰台秀眉微蹙,“待我想好了再做处置。”
萧淳誉道:“如此也好,也许过几天他又改主意了。”
余下的事自有萧管家去处理,萧淳誉牵着聂兰台从小阁子里出来,见她面色郁郁,便道:“今晚月色好,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把这些愁思都遣散才好。”
聂兰台点点头:“也好,顺便找一找廖老实,万一能碰到他。”
萧淳誉道:“你就不能什么事也别想,专心同我走走吗?”
他语声切切,目光殷殷,聂兰台的心不觉跳得快了许多。
静夜深深,街巷寂寂,月色溶溶,曲兰江畔凉风习习,一春桥上灯火幢幢,江面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怡人的夏夜清味。
聂兰台往四下里看了看,突然道:“廖老实肯定不会来这里。”
如此月色如此夜,萧淳誉心里正柔情涌动,闻言不由苦笑:“你还惦记着他呢?能不能暂时把他忘了?我今儿在京兆府,已经请人拟了状纸,把他告了。”
聂兰台道:“告了好,有官府出面缉拿他,看他能躲多久!”
“兰儿!”萧淳誉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出来就是散心的,走了这么久,你怎么还在琢磨那些不高兴的事?”
聂兰台想了想,停下步子,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其实我没在琢磨廖老实和鲁伯了,但我想的也是一些不好的事情,跟我两个姐姐的婚事有关。”
萧淳誉敏锐地觉察到她话里的沮丧和恐惧,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你担心,我会跟那什么张觅、刘奎一样?”
“要说不担心,肯定是假话。”聂兰台笑了笑,转目凝视他,“不过你应该不会像他们一样吧?”
“难说。”萧淳誉难得见到她这样在意自己,忍不住逗她,“男人总是盼着女人越多越好,我也不能免俗呀。”
聂兰台微笑道:“无妨。有多久的真心,便做多久的夫妻。若夫妻缘尽,自当一拍两散,各还本道。”
她飞快地往前迈了几步,故意跟他拉出一大截距离。
本来是跟她开个玩笑,希望她气急了撒个娇什么的,谁知换来她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大道理,萧淳誉只觉一柄利刃从心口划过,五脏六腑一阵紧缩。
他追上去攥住她的手,重重道:“好听的话我不太会说,但我会让你看到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和我,没有缘尽的时候!”
他已经明白,他这个妻子家教与别家不同,看她的大姐聂瑶台就知道,她们姐妹都是没把和离当回事儿的人。
别的女人宁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也要维持婚姻有始有终,她们却是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屣的。
聂兰台笑道:“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你什么意思?”萧淳誉声音一沉,“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我也说不清。不过我眼下是相信你的。”聂兰台无声地叹了口气,或许她是信不过感情这种东西吧。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四季尚且更迭,沧海能变桑田,人和人的感情,凭什么能固若金汤,长似永夜?
曾经她为许清玦痴狂,一朝梦醒,不也是烟消云散,风过无痕?
萧淳誉眼下对她有情,将来会如何,谁又能预料?
“眼下?以后呢?”萧淳誉急道,“哪天你不高兴了,就不相信我了是么?”
聂兰台笑着摇摇头:“这个‘眼下’,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端看你表现。若你自己负心,又何须我来相信?”
这一瞬她突然有种顿悟似的松快,世上本无长久之物,何必单单奢求感情要长久?
来则悦纳,去则恭送,岂不自在?
她先前笑得勉强,此刻这个笑容却明艳坦然。
萧淳誉怀疑地盯着她,沉声道:“你休想打什么坏主意!我告诉你,你已是我萧淳誉的妻子,别的念头,那些非分之想,你动都不要动!”
“别的念头?非分之想?”聂兰台好笑,“比如?你举个例子来听听。”
萧淳誉正色道:“比如许清玦,赵清玦,李清玦,王清玦,统统不许想!”
聂兰台问:“如果想了呢?”
萧淳誉咬牙道:“没有如果!”
聂兰台见他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柔声道:“没有就没有,我听你的就是了。什么大事儿,你还真动气了,放心吧,许清玦这个人早就在我心里没有一丝半点影子了。”
萧淳誉没说话,只把她紧紧搂入怀里。
“桥上有人看着呢,世子。”聂兰台小声提醒他。
“看就看,我和自己的媳妇搂抱一下怎么了?”萧淳誉忽地探手捏住她的下巴,眉头皱起,“你叫我什么?”
“萧淳誉!”聂兰台忙道,“淳誉!淳誉哥!”
萧淳誉这才满意地松开手,就见聂兰台若有所思道:“你的名字念快一点,很像在叫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小蠢驴。”
萧淳誉呆住了。
聂兰台认真地打量他:“喏,配上你这副神情,就更像了!”
“好啊,敢叫为夫小蠢驴,你怕是吃了豹子胆!”萧淳誉笑着去拧她的腰,“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他的笑声透出无限暧昧,聂兰台双颊不觉飞上炙人火焰。
萧淳誉咽了口唾沫,手顺着她的腰缓缓往上挪,俯头来寻她的唇。
聂兰台一阵心悸恍惚,但她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慌忙抓着萧淳誉的肩膀使劲摇了一下。
“别乱来,人言可畏。”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心中的悸动。
“怕什么!”萧淳誉笑着往不远处的一春桥瞄了一眼,“桥上根本就没有人!再说了,就算有人在看又怎样,我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谁敢乱嚼……”
他突然脸色一肃,停住不语。
在月光水色的映照下,他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纤细人影浮在江面上,缓缓向一春桥下飘流过来。
那人一动不动,难以分辨是死是活。
“兰儿,”萧淳誉凑在聂兰台耳边轻声道,“你听我说,江里飘了一个人,也许是尸体,你别怕,我去瞧瞧。”
聂兰台道:“我不怕,我也想瞧。”
“别,你肯定会怕的,千万别看。”萧淳誉料想她再胆大,见了尸体也会害怕的。
谁知聂兰台不待他说完就游目去寻,很快看见了水中的人影,瞧形状应当是名女子,她微皱了一下眉,说道:“我去瞧瞧。”
夏日江水温凉,衣衫单薄,在水里救人也省力许多。很快聂兰台就把那女子带到了岸边,萧淳誉帮着拖上岸来。
“当今世道真乱,”萧淳誉嘀咕了一句,“怎么天天有尸体在这江里飘?”
聂兰台道:“她好像还没死。”
她游到女子近旁时,发现她是仰面浮在水上,脸孔露在外面,而从背后揽过这女子时,立即感觉到她肢体柔软,体温尚存。
萧淳誉这时也发现了地上的女子似乎跟尸体不同,她双眼是睁开的,嘴巴也在一翕一张地嚅动。
“你没死?你是失足落水的?”萧淳誉道,“为何不大声呼救?”
女子的嘴唇还在细细嚅动,聂兰台凑近过去,听到她在轻声说“多谢”。
显然此人不仅没死,没昏,还活得挺好,连水都没呛一口。
那她飘在江里难不成是泅水玩?
聂兰台的目光在女子脸上停了片刻,忽然觉得此女有几分面熟。
“你是……品红?”聂兰台仔细在脑海里搜寻,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那女子立即笑了,声音低不可闻地说了句:“我正是品红,想不到夫人还记得我。”
聂兰台自然记得她。
正是这位品红姑娘,在长姐生日那天挑唆几个姨娘闹得乌烟瘴气,长姐能够顺利跟张觅和离,她功不可没。
不过长姐说得明明白白,品红是她安排的。
聂兰台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就当是我替姐姐谢你。”
品红道:“令姐曾帮过我大忙,我帮她乃是报恩,夫人又来说谢,可是折煞我了。”
她说话流畅,但是声音极低,聂兰台要蹲下来才听得清她的话。
聂兰台正自奇怪,忽听萧淳誉道:“你的嗓子怎么了?是不是被下了毒?”
品红淡淡一笑,应了声“是”。
萧淳誉又道:“那你也不是自己跌进江里的了?”
品红道:“我也是练过一些拳脚功夫的,泅水冰嬉皆不在话下,怎会自己跌进江里?她们给我灌了毒药,让我四肢无力,口不能喊,把我沉入曲兰江里,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一介亡命之徒,又岂会轻易丧命?”
萧淳誉明显不信,冷冷道:“既想要你的命,何不直接用砒霜鸩酒,或者刀子匕首?都下毒了,又不毒死你,却把你沉江,多此一举!”
聂兰台也有此疑惑。
品红冷笑道:“我好歹是天香楼的头牌,如果我被杀身抛尸,或者死无踪迹,天香楼是要管的。我固然死不足惜,但凶手何必跟这种事拉上干系呢?弄一个我不慎落水溺亡的假象,岂不干净?”
聂兰台问:“你在江里飘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他们把我沉在西郊河段,我慢慢飘到了这里。”品红冷笑道,“一些没见识的蠢婆子,以为我到了江里就死定了。”
萧淳誉问道:“你中了毒,手脚不能动,为什么没有沉下去溺死?”
聂兰台戳了他一下。
品红笑道:“谁说手脚不能动就会溺死?越是手脚会动的人越死得快。我不动也不挣,只把身体放松,根本不会沉下去。我就那样浮在水面,顺着江水慢慢飘,等着被人救起。”
不会泅水的人若落了水,往往极度惊慌紧张,通常会胡乱扑腾挣扎,结果越挣扎越沉得快。
若能保持冷静,放松身心,不多一会身子就会浮出水面,只要头脸外露,便于呼吸,一时半刻就死不了,就有机会等到别人来救。
不得不说,这女子的冷静机智远胜常人。
萧淳誉道:“你的仇家不会派人在暗中盯着你吗?他们难道不会确定了你死没死再做下一步打算?”
品红嘲讽道:“可惜她们没你聪明。”
聂兰台问:“是谁要害你?”
品红道:“一个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我去了他家几次,她以为我想做她丈夫的小妾,就使了这个法子害我。说来也是这位夫人可笑,我身上有血海深仇未报,岂会把这种小儿女婚姻之事放在眼里,正房太太对我来说都如敝屣,何况是做别人小妾?”
她的语气冷冽而傲慢,若说身负血海深仇,也不似说谎。
萧淳誉道:“那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位夫人报仇?”
“不必,”品红淡然笑道,“只须报了我那桩血海深仇,那位夫人自然就落不了好下场。”
聂兰台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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