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又是草长莺飞时节。
木槿围成的篱笆院内,日光暖和和照着,鸡鸭嘎嘎对着吵架。孟弋坐在蒲团上盘账,复核三遍无错,心满意足地笑了。
远离了政治中枢咸阳,蜀地的营商氛围轻松多了。巴蜀的丹砂、柑橘等特产,经孟弋的手一倒腾,运往北边,价格翻了几番。
吃水不忘挖井人,生意铺开得这么顺利,须谢一个人,巴郡的豪商清。清是名字,她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因此被人叫做寡妇清。
清的夫家是巴郡豪族,世代经营丹砂矿,巴蜀相去不远,清在成都也置有产业,孟弋和她在市中邂逅,十分投缘,清很慷慨,孟弋以极低的价格从她手中购入丹砂,辗转外销。
清昨日到了成都,孟弋前去拜访。
清刚送走一位咸阳的客人。
“客人说了些国中大事,相邦发兵攻赵了,领兵的是大王的弟弟长安君。”
成蛟?孟弋吃惊不小,印象里成蛟还是个孩子,转眼就能领兵了。
但是,很蹊跷,秦国猛将如云,为何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公子领兵?难道成蛟天赋异禀?孟弋前世的记忆没有这段内容,不知道成蛟有没有打赢这一仗。
“好羡慕大王,有弟弟作帮手,不像我儿,兄弟姊妹都没有,独苗苗一根,又身体羸弱,他那几个叔伯,还有我母家几个兄弟,都虎视眈眈。我做梦都害怕,哪天我走他前头了,他孤零零一个,可怎么守得住这份家业?”清有感而发。
清的事迹孟弋很熟悉,她趁机道:“兄弟争夺家产也是常有的,没兄弟也不必过于遗憾,你可以寻个强援。”
清叹气,“我也寻思过,可是亲戚都靠不住,外人就更靠不住了。”
“秦国常年用兵,打仗花钱又费粮食。”孟弋点到为止,清那么精明,一定听懂了。
清顺着她的话说:“捐钱拉拢官家,让官家替我们母子撑腰?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不过,我乃乡野粗妇,不认识朝中贵人。”
都是聪明人,孟弋笑了:“我在咸阳待了些年,门路还是有的。”
贾人对信息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她不信清没查过她的底细,不然为何肯让利那么多?生人之间,相互利用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清也不装傻,爽快拜谢。
“巴郡的官吏说,秦国的官员中,最有权有势的是相邦和太后的宠臣嫪毐,说嫪毐距封侯拜相,只差一方印了。方才那位咸阳的客人也这样说。相邦我晓得,是大商贾出身,那嫪毐是个寺人,有何等本事?”
清对咸阳、对朝中大事颇感兴趣。
她说的是实情。三年来,在赵姬的支持下,嫪毐的封地加了又加,收买拉拢官员,秦廷半数官员投其门下,俨然有与吕不韦分庭抗礼之势,连驾车的小吏都在议论,依附吕不韦,还是依附嫪毐。
今日之局面,孟弋半分不惊讶,她惊讶的是嬴政的态度。
入蜀以来,嬴政屡有书信至,却从没提过吕嫪之争。他不可能无知无觉,许是怕路途遥远书信不安全,然而在秦国谁有胆量偷拆他的书信?
春末夏初时节,一个震动秦国的消息长了翅膀翻越秦岭,飞到成都:长安君成蛟兵败投降赵国。
成都毕竟太偏远了,孟弋预测成蛟的命运时,咸阳市井间已在议论成蛟的自杀了。
“公子,王弟,临阵降敌,秦国的奇耻大辱。对外称自杀,是给他留面子,也是给宗室留面子。”
孟弋离开以后,李斯成了赵简府上的常客。秦赵开战以来,赵简成了秦廷重点监控对象,出入都不方便,李斯时常来走动。
听了第一手情报,赵简捋了捋,“大军开拔前嫪毐就揭发成蛟要反,所以早早备下了监军。成蛟一降,监军立即动手……嫪毐怎么料到成蛟要反?他能掐会算?既然知道成蛟要反,为何还让他带兵?吕不韦怎么想的?”
李斯笑笑,慢条斯理咽下酒,意味深长道:“今早,公子奚死了,先王的兄长,大王的伯父。廷尉登门,他畏罪自杀了。罪名是和成蛟里应外合,图谋作乱。”
公子子傒?名字有点熟,对了,嬴政幼年在邯郸遇刺的主谋。
公子子傒、公子成蛟……
赵简嗅到了血腥气,夹裹着阴谋的血腥气。
“如此一来,嫪毐又立功,吕不韦为什么不阻止?”
李斯说:“成蛟公子是先王的儿子,勇武刚猛,统兵上阵是迟早的事,一旦他立下战功,不论他心迹如何,宗室那帮不甘寂寞的都会把他捧起来。试问,一个地位卓然又战功显赫的公子,和一个太后宠信的宦官,谁的威胁更大?没有双全法,两害相较取其轻。”
赵简喟叹:“赵国魑魅魍魉横行,秦国也不遑多让。”
李斯笑道:“六国皆如是,没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是,秦君圣明。”
赵简会意。嬴政再过几年就亲政了,对目下吕嫪相争的局面洞若观火,却视若无睹,听之任之。原因何在?未亲政不理朝政是一,也未尝没有揣了坐收渔人之利的心思。吕嫪狗咬狗,必有一伤,极有可能两败俱伤。
唉,赵简心底沉沉叹气,上天太眷顾秦国了。六代秦君,没有一个昏君。赵国,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成蛟一事平息后,在太后的施压下,嫪毐如愿以偿被封为长信侯。这时候秦国政坛上活跃的人们意识到,秦国赋予太后的权力是很大的。
吕不韦心情如何,有没有后悔,赵简不得而知,因为李斯没有一手情报了,他给自己谋了个杜县县令的差事,要走马上任了。
“你可真是条泥鳅。”赵简来送行,忍不住打趣。
李斯脸皮厚,自夸道:“这叫韬光养晦,顺时而伏,待时而出。。”
咸阳的局势已经到了非吕即嫪的地步,二虎相争,百兽难免受波及,不如遁走,待大王亲政,收拾残局后,他再复出。他还一并带走了姚贾,姚贾是把利剑,须留待斩杀六国,不能折在内讧中。
“嚎什么嚎,活腻了?快走!”
愤怒的咆哮声传来,赵简扭头看去,触目惊心:逶迤几里地的队伍,吏卒撵猪羊一样驱赶着一群人,妇孺啼哭,老者哀泣。
“成蛟的妻族、部将、部曲。”李斯唏嘘。
一人有罪,九族受难。赵简闭上了眼睛。
李斯笑道:“公子不必替旁人难受。成蛟的选择,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走运,跟错了主人。”
当年嬴政的身世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有一批宫人受牵连被处死,其中就有照顾成蛟的老寺人。成蛟耿耿于怀至今。
“他降赵是为了报复大王,他的家臣受审时招认的。”
家臣出卖了成蛟?赵简更纳罕了。
“诶,公子,为我践行,怎尽说别人的事了?吃酒,吃酒。”
*
李斯一去两年,除了年终考计,没有回过咸阳,转眼又到了考计的时候,他早早回来了。
都城的氛围更严肃了,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大王已到弱冠之年,相邦却迟迟不肯还政。远在雍城的太后,也不作声。李斯善于揣摩人性,大王一日不亲政,相邦和嫪毐便能把持朝政一日,是以,他们不乐见大王亲政。可大王迟早是要亲政的,他们挡得住吗?
想得一多,不禁分神,台阶趠空,崴了一脚,他猛地清醒:大王有难处,我若再躲下去,和叛徒有何异?大王亲政后也不会重用我。
他连夜修书一封,通过许泽呈给了大王。天一亮就出门,直奔相府。
*
李斯进进出出咸阳,来去自如,可有不少人想走走不了,燕太子丹便是其一。
被爽约之后,嬴政又召见了他一次。嬴政解释,上回不巧,夏太后病重,身为孙辈他走不开,怠慢了。
理由正当,可太子丹却无法释怀。
秦军东侵一日胜过一日,父亲燕王不思进取,一味媚秦,他做梦都发愁燕国的前途。
入冬,嬴政来了兴致,邀请列国滞留咸阳的公子、使臣和宫里的侍卫一道行射礼。
受邀在列的赵简看不透,嬴政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时候,他不该去积极夺权吗?
一射,二射,太子丹均胜出,到了三射,看到嬴政被人簇拥着,一副王者风范,自己却是阶下囚。心气不平,没等鼓点响起就钩弦射出了矢。射礼规定,三射须配合鼓点,太子丹犯规了。
“我自罚三觥。”
三觥落肚,眼神开始发虚。嬴政见了命人扶他去休息,赵简的席位挨着太子丹,便揽下了差事。
赵简回到席间,众人又开始比耦,只嬴政身侧立着一人。
赵简对那人说:“听闻许郎中射术高妙,在下斗胆讨教一二。”
未及许泽答应或是拒绝,嬴政抢着替他答应了。
情敌决斗,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嬴政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当起了司射,还遗憾老师不在场。
孰料,这一比竟难分胜负,到日头偏西时,两人身边各张了三张皮侯,的心扎满了矢,嬴政带着寺人数了又数,难分胜负,最后,以许泽有一矢偏离的心为据,判赵简胜出。
赵简向许泽拱手:“承让。”
许泽脸色难看极了,敷衍地还了一礼,
嬴政咳嗽一声:“太子丹呢?还没清醒?”
赵简应道:“我去瞧瞧。”
未几,赵简慌慌张张回来了。
“太子丹不见了。”
……
一天过去,咸阳城中没找到太子丹的影子。
他跑了!
皮侯就是靶子,“的”是靶心,见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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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长安君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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