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这是个西南小城,常年阴沉沉的,就算太阳偶尔赏脸露个面,也露不利索,像个豆蔻少女那般羞羞答答。

小城的西环路又破又烂,整条路并不长,两边林立了十几个工厂,从皮革厂、制药厂、造纸厂、缫丝厂……再到煤场,一应俱全,全市和周围郊县居民的生活所需一小半都从这里出来,这些大大小小的厂子里面也囊集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农民工。

李晓言的妈在缫丝厂做工,她爸不喜束缚,有点生性不羁爱自由,如果不是被现实一次次打脸,他老觉得他是个合该封狼居胥的人物,凡人堆里容不下他这条蛟龙。

于是从煤厂到木板厂再到造纸厂换了一圈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他不那么厌恶的饭碗——沿街卖酒。

那时候的瓶装酒是上层的有钱人才喝的起的奢侈品,绝大多数贫下中农只喝得起散装酒。

李晓言的爸每天一大早去酒厂批发两桶酒,再把酒桶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一个,中间有根木棍连着,架在后座上做支撑。

随后便敲着那个绑在手龙头上的竹筒,拖长音喊道:打酒,打酒,刚出炉的蹦的儿酒,喝了蹦的高,喝了蹦的快。打酒,打酒……

李晓言的爸是个喜怒完全形于色的人,要是今天生意好,酒都卖完了,他回来必是满脸春风得意的狂妄,架着二郎腿吆喝着李晓言妈赶紧做饭,顺便显摆自己今天的气运;要是今天生意不好,或者被同行抢去了老主顾,他回来必是一番山雨欲来的凝重,唇角绷紧的好似注了铅,一个人做完饭,然后默默坐在矮板凳上吸烟。

李晓言有点怕她爸,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快速扒完饭,然后脚底生风一般溜出去。

她怕她妈的两句唠叨把这个火/药桶点炸,紧接着就是一阵唇枪舌剑的交锋,这二位都是火爆脾气,要是嘴仗不解恨,两人是要动手的。

不过二人动手还有点心照不宣的君子准则——只打东西不打人。倘若你摔凳子,我便摔桌子,你摔饭碗,我必定把放在桌子中间的大汤碗一并砸了……

大多时候,都是李晓言放学回来打扫战场,扫地拖地,倒掉垃圾,再找个平整的地方写作业,心里一边打鼓一边祈祷,希望那二位都能齐齐整整回来,不要赶时髦来个抛妻(夫)弃子,一去不回了……

毕竟这样的情况在那个年代,是常有的事,李晓言有很多次都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所以家里总是疾风骤雨的,如果没有她,这个家会不会更好?

因为每次吵完架,她妈总爱哭着对她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和那个死鬼离婚了。”

她爸也总爱阴沉着脸色对她说:“我和那个憨婆娘早就过不下去了,但是为了你,勉强在一起过活,跟你说这些话,是要你有个心理准备,要是哪天真过不下去了,大家就拆伙算了。”

那时候李晓言还在读小学,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好多次,因为是缫丝厂分给他们的宿舍,只是一个六平米的小间,中间挂了个帘子勉强被分成两间,她怕她爸妈听见,只能窝在被子里哑着嗓子哭,哭窒息了便伸出脑袋吸两口气,然后又躲进去接着哭,直到慢慢被睡魔占领昏沉沉睡过去。

有哪个小孩,是希望自己在风雨飘零,随时分崩离析的家里长大的呢,李晓言许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来还,不过这也意外锻炼了她忧患意识远远强于常人的那点苦涩本能,也是她日后变得越来越沉默冷静的由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李晓言上初一,她在学习上是个瘸子,极其不对称那种,数学特好,语文特烂,英语上把“烂”这个字糊到她脑门上都是在侮辱“烂”的字典定义。

但好在入学分班考试不考英语,只考数学和语文。

而天降大运,那语文试卷百分之八十的题都是她在五年级的一张试卷上做过的,因为那张试卷她轰轰烈烈拿了个十分,被老师当作典型案例进行全校广播,那个时候的师生关系不像日后那般客客气气的,老师们气炸了时候把学生从前门踹到后门,最后飞起一脚把人踹到垃圾簸箕里的事也是有的,过后家长知道了,通常会一个大耳巴子给自己娃娃扇过去,再按头给老师道歉……

那个“十分”名扬全校过后,李晓言在讲台边上蹲着上课上了一整天,被她妈拎回家后,她妈一手握菜刀,一手按住李晓言的左手,磨着牙说道:“给我好好改,改不过来老子砍了你的手!”

这个地方的女人凶起来也会自称老子,李晓言在泪眼朦胧中改了一整夜,又把老师偷塞给她妈的标准答案抄了十来遍,终于大功告成,成功保住了她的一只爪子,没有变成独臂女侠。

不过多亏了那次刻骨铭心的失败,才迎来了李晓言同学入学考试的一战成名,数学100,语文92,李晓言同学以第二名的惊艳成绩进入了猪狗不如的初中生涯,因为小学时还得了华罗庚数学竞赛奖,学校给她免去了建校费,差不多有五千块,那个时候这五千块是她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的天文数字。

这事儿,李晓言爸妈逢人便吹,几乎成了喜气洋洋版的祥林嫂,让四周的邻居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毕竟同是穷苦出身,进城务工的社会底层,凭什么你们家就有了能够窥见天光的升云梯,而自己家就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苦闷迷茫,看不见半点出库。

大家都穷或者都富的时候,是最和谐融洽的时候,要是其中有人先富了,富的人还爱显摆,回头踩别人一脚,那是必然会招恨的。

这种道理李晓言爸妈自然是懂得的,但懂也阻挡不了他们想大张旗鼓显摆的心,活像被旁人断定老不中用该宰了,却突然下个蛋的老母鸡,势必要聒噪的人尽皆知。

直到一年后,李晓言同学拿着一张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回家时,才让这两口子彻底闭了嘴。

语文历史地理英语全线阵亡,她又被塑造成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年度最佳典范,在全校师生的嘲水滔天中度日如年。

李晓言爸妈如遭雷劈,沉默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她爸默不作声走出去抽烟了,她妈拧着她的耳朵说道:“别出去说你不会,就说你不想学,想学自然能考好,听到没有。”

李晓言赶紧点头,她妈又说了一句换她如遭雷劈的话:“那个,你老娘要下岗了,国企改革,所有人都要下岗,这个房子也要被厂子收回去,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暂时搬到附近那片平房去,再寻思着谋个生路。”

李晓言如坠云端,头重脚轻,然后余光瞥见锅台边的饭菜——只有掺和着玉米面的米饭,还有两块豆腐乳。

她瞬间便懂得了生存压力这四个字的含义,在她十二岁的末梢,十三岁快来的时候。

搬家那天阴雨绵绵,整个城市都蒙上了一层灰,被迫进行生存竞争的人们焦躁压抑,开始思考着未来的路。

未来的路对这帮平均文凭为小学的初代农民工来讲,无非是三条:回农村种田、拿出本钱做生意、下海碰运气。

哪条路都好像是活路,哪条路都好像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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