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此刻已经运过功,手上的裂口已经愈合,可是略微的痛感还在,再加上傍晚的冷风依旧呼啸,疼痛更甚。她伸出僵僵的手,提起水蓝色的裙摆,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进入了客栈。
“这位姑娘,可是要住店?”
客栈的老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手中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最上面还顶了个翠玉的算盘,摇摇欲坠。这算盘一看就价值不菲,要是摔坏了,可是可惜了不少钱财。
他走到文落诗旁边,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线。
文落诗点头,可她此时当然不会知道,老板走来,看似是在欢迎客人,实则正巧能把客人堵在门口。面对如此热情的老板,一般客人都不会饶过他走向前台,而是就地停下,掏包拿取钱财。
正当她把手伸进布包,寻找钱财或魔石之际,却听老板“啊”地一声,一个没拿稳,那一摞厚厚的账本纷飞开来,上方的算盘当然也无法幸免,直冲向地面。
而那清脆的碎裂声并没有出现,文落诗手急眼快,刹那间,一团粉色的光托住了即将落地算盘。紧接着,在粉光的包裹下,算盘稳稳地飞到她的手里。
账本中夹杂的各种单薄纸张涌出,在空中左右来回飘个不停,最终纷纷然然落地。
正欲将算盘交还给老板之时,文落诗却惊觉,那老板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她想开口说话,老板却抢先一步开口了:“多谢姑娘了,你此次住店,便收你一晚两百个魔石吧。”
文落诗闻言惊诧不已,也渐渐意识到,自己遇上一个狮子大开口的老板。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理论:“客栈住一晚,花费五十个魔石都已是极为奢侈了,而且这样的贵客栈,也大概只有第九重天才会有,你怎能信口雄黄?”
老板诡异的笑容反倒更加灿烂:“自然是因为,姑娘你刚刚手上拿团粉光啊。”
文落诗心下一空,瞬间明了。这件客栈老板是摆明不欢迎露烟的客人,可又无从得知客人身份,于是想出这个是试探的方法。刚刚那一堆账本,以及上面的算盘,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就是为了利用客人的善意和对翠玉算盘的怜惜。在客人施法帮助之时,老板便可查看客人使用术法时光晕的颜色,从而判断客人所修之道。
如今看到了那一团粉光,老板自然得知了自己的露烟道身份,便故意报出不正常的高价,以吓退“身份低微”的自己。毕竟,像自己这种客人,在这些人眼中,跟大街上乞讨卖艺、苟且偷生的人没什么区别,很多客栈都不屑收留。
文落诗心下实在委屈,但她也绝不可能付这么多魔石。一是绝不向不合理的要求屈服,二是,那可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啊。
“能不能便宜…… ”
“那你就走人!”老板却冷哼一声,趾高气昂道。
最后一张泛黄的纸飘飘忽忽,悄然落在文落诗脚边。
她转头离开,没有再多看这个客栈一眼。
就算她有钱,也不会屈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种宁死不屈是为了什么。或许,她只是不认可这个社会上既定的规则。
修露烟道的人,大多数都是奔波很久,却依旧囊中羞涩。文落诗算是人中翘楚了,她写了很多稿子,有言辞激昂的文章,有柔肠百转的诗歌,哪怕是某一家店铺门口的对联,只要跟“写”有关,是在用文字进行“创作”,她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动笔的机会。
或者说,营生的机会。
以至于,这些年来,她靠笔下无可计数的文字,积攒了不少稿费,足以使得她拥有独身一人离开故乡、出去闯荡、为了心中那股劲踏上旅程的底气。
可她真正所求,是写话本。
在大多数人看来,话本,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是只有那些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人,才写出来哗众取宠的东西。而写话本的人,似乎根本不配被称作文人。
可文落诗从小就觉得,话本是一种讲故事的形式。
而她,也渴望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
多少人生命中的起起伏伏,多少生活中遇见的曲曲折折、坎坎坷坷,都可以成为千折百回的故事。而故事,是可以承载人的感情的。观四季轮转时会感叹逝者如斯,见人群熙攘时会感叹莫失莫忘,望戍边飞烟时会感叹舍生忘死,看阡陌街巷时会感叹剪烛西窗。
风可记载一代代人的登高望远之姿,花可呈现年复一年的无数场悲欢离合,雪可勾勒千万滴血液守护下的城池,月可见证更迭之中永恒不变的爱与义。
而这些感情,宏大的文章可以承载,最简单的话本更可以承载。
她喜欢观察并记录一个个沉沉浮浮的生命。
这是她写话本的初衷。
此次路程的第一站,她便选择稀音城。不仅仅因为这座城处于第一重天,她想将此处作为旅行的起始,更是因为这座城中,有她想要去投稿的书局。
只不过现在,面临傍晚的她,更棘手的,是需要一个住所。
思考何去何从之时,街边有什么东西忽然掉落地上,声音闷闷的。紧接着,一阵咿咿呀呀的哭声传来。
该是街边的一个婴儿手里的玩具掉地上了吧。顺着声音望去,文落诗没有看到哭泣的婴儿,可视线扫过之时,她却是一怔。
欲晓书局。
那是她梦寐以求要到达的地方,本以为要找很久才能找到,结果现在她因祸得福,流浪街头之时,书局居然被她给遇到了。
她向着书局的方向走去。傍晚的书局已经大门紧闭,晚上冷冰冰的风吹过,几个松动的门板吱吱呀呀作响。她也看到了那个哭泣声的来源——书局旁边,一个小铺还开着,老婆婆正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一个劲地伸手,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拨浪鼓,可是老婆婆怀里抱着婴儿,怎么也够不到脚边的拨浪鼓。
文落诗走过去,轻轻将拨浪鼓捡起,放回婴儿白嫩嫩的手里。
老婆婆笑呵呵地点头:“谢谢你啊小姑娘,坐下来歇歇吧。”
她示意文落诗在身边的小木凳上坐,又从手边的炉子上拿了个烤好的红苕,递给文落诗。那双已经有皱纹的眼睛露出关切。
“来,天冷了,吃个红苕,暖和暖和。”
文落诗这才注意到,这位老婆婆的小铺是卖烤红苕的,冬年之中,寒风凛冽,飞雪不断,正是最适合吃烤红苕的时节。可文落诗却迟迟犹豫,不敢坐下。一路从家乡走来,碰上了太多如同客栈老板那样的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在遇到善意。
老婆婆似乎察觉了文落诗的顾虑,开口笑道:“放心吧姑娘,无论你修的是何道,我都不嫌弃。”
文落诗心中激起一汪热潮。她向前走去坐下,道谢后,伸手接过老婆婆手里的红苕。这个小铺虽然开在路边,却相当暖和,想来是老婆婆用术法在周围设了个简单的结。文落诗刚靠近小铺,便觉得与外界风雪隔绝了,进入了一个暖融融的小区域中。
热腾腾的红苕捧在手里,散开一股夹杂着蜜味的香气。
文落诗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正欲用手撕开红苕的外皮时,她动作一顿,心中一个念想飘过。她改为伸开五指,轻轻在红苕上方一转,晕开一抹粉色烟雾。烟雾消散后,红苕已经剥好了。
而老婆婆只是再次笑了笑,对文落诗点点头。
那一刻,文落诗忽然有点想哭。这么多天以来,老婆婆是第二个目睹了自己露烟道的身份后,依旧如常人一般对待她的人。
而第一个人,是刚刚车中的那位。
也不知道他最终去往哪里了。
吃着烤红苕,老婆婆问了她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她为什么一个人,家在哪里之类的。文落诗回答得不紧不慢,还不忘冲老婆婆怀中的婴儿笑笑。萍水相逢,文落诗也不愿意透露太多,可她却感受到,老婆婆一定是个修为很高的人。
可是那个婴儿又哭了。这回不是因为拨浪鼓掉地上了,而是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开始哭泣。
老婆婆束手无策:“怎么又哭了呀,乖乖,怎么回事?”
文落诗把最后一口红苕塞进嘴里,担担手,把身下的木凳移得离婴儿更近了些。
“可是饿了?”文落诗轻声问。
老婆婆摇摇头:“谁知道呢,平日此时,家中奶娘会给她唱曲,唱着唱着,她就睡着了,但奶娘今日家中遇到点事,出城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这也不会唱曲啊。”
文落诗立刻道:“我倒是可以唱个曲,试着哄哄她。”
她正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老婆婆的款待,如今,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她当然愿意帮这个忙。
老婆婆听后,连连点头,眼中透露着惊喜。
文落诗问道:“她可有特定的想听的曲子?”
老婆婆不甚在意:“是个曲子就行。”
文落诗本犹豫唱什么,可不知怎的,她脑海中飘起了方才路边听到的陶埙所吹那一曲《落雪歌》。这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占据了整个脑海。
于是她缓缓开口:
“昙花未落,雾中仰首,盼雪来歌。临窗久坐连叹,茶虽煮沸,谁为酌客?露重霜浓云厚,夜深残星过。瑞叶至,风弄窗纱,簌簌寒声入南柯。”
小婴儿的哭泣声果然慢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声。
文落诗一看歌声起了作用,与老婆婆对视一笑,继续唱道:
“欲惜素蕊扬镳色,又清宵、路尽缘将破。别时宿霭即散,回首处,晓光勾勒。复见飞琼,常念、昔年旧痕难抹。往事稀、玉影凋零,却道人犹寞……”
突然间,文落诗的歌声停住,微微一皱眉。老婆婆也突然坐直了身子,把婴儿使劲往怀里搂了搂,警惕地看向四周。
周围景色如常,街上依旧零星几个人在走着,有的时不时转头看向小铺。街道两侧的雪还积着,街中间已经落满无数个脚印。
可文落诗和老婆婆都瞬间感受到了不寻常——
那是一股浓郁的、纯正的、危险的仙气,正在向此处靠近。
《落雪歌》使用的是《雨霖铃》的格律。
*
扯个闲篇,我也想拥有女主这一秒剥开红薯皮的能力。
(祝宝贝们吃烤红薯的时候不要烫着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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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弦断之音谁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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