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不宣

来人正是临安刺史侯载白。

他听见陈偃这般唤他,不禁怔了又怔。然后,他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一样,疾步上前,拉住陈偃的手,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激动地笑道:“……小陈?”

“是我!”陈偃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了。”

“一别数年……”侯载白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们之间一定有好多话要说。不过正事要紧,我们的事晚上再聊。”

陈偃点点头:“好。”

梁大投来狐疑的目光:“二位竟然认识?”

侯载白转身,负过双手:“我们认识,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不是。”梁大赔笑道,“只不过二位看着完全不像是能认识到一处的样子。”

侯载白淡定地笑道:“我是什么样子,他是什么样子?本官进朝廷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未来入仕之后,也未必不会是达官显贵。”

“……大人说的是。”

谢照安和傅虞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们在见到侯载白的时候,明显也怔了一下。

侯载白微笑着对她们点点头:“二位发现了什么?”

“香炉里有迷香,屋内没有挣扎的痕迹,应当是被迷晕后被人劫走了。”谢照安说道,“但是衣橱里没有一件衣服,别的收拾的也都很齐整,只有床褥是乱的。我们在榻上,发现了这个。”

她拿出一片紫色丝绢。

展开,一只一头六翅的鸟活灵活现。

梁员外也来了,看见这纹样脸色顿时一变。

侯载白的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这种样式的天香绢,我已见过不少。每当有新娘失踪或者男子暴毙的时候,大多时候附近都会出现这种丝绢。”

傅虞猜测道:“所以劫走梁姑娘的人,和之前犯案的都是同一个人?”

薛察扯了扯陈偃的袖子:“这个和我们之前找到的,是一样的。”

陈偃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然后说道:“能在屋子里放迷香而不被发现的人,应当是梁府的人。”

“妹妹的屋子,一直都是她的贴身婢女打理。”梁大说道,“可是……那婢子昨日告了假,回老家去了!”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抓住梁员外的手臂:“父亲!一定是那婢子有问题!赶快把她追回来!”

梁员外赞同地点了几个头,又出去吩咐下人了。

薛察盯着那丝绢看了许久,抿了抿唇,复又低下头去。

梁大和梁二作了个揖,悲痛道:“大人,少侠,还请你们一定要帮我们找到妹妹!若是找到了,我们梁家必有重谢!”

“我们必有重谢!”

他们的面容和话语一直浮现在陈偃的脑海里,直至夜晚降临,他端坐在案几前,灯火幽明,风摇西窗。他还是无法抽离出来,只是陷入长远的沉思中。

“怎么了?在想什么?”侯载白给他倒了杯酒。

陈偃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小白师兄。我……不喝酒。”

侯载白诧异地抬起头:“滴酒不沾?”

陈偃歉疚地点了个头:“嗯。”

侯载白哑然失笑:“是我疏忽了。”

适时,一名妙龄女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穿着秋香群芳牡丹褶裙和胭脂柿蒂暗纹花绫衫子,臂膀上还披了一件绯霞渐变纱帔子,与身后画屏上的秋月青山小孤亭相互映衬着。生得亦是花容月貌,温柔似水。

她的手中端着一张托盘,小步走到他们跟前,将菜一一拜访在食案上。侯载白与她耳语了几句,她便微微一笑,纤纤玉指敲了敲托盘上的茶壶。

侯载白笑道:“你比我周全。”

女子垂眸抿唇一笑,笑得更加温柔。

陈偃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禁问道:“这位姑娘是?”

“你该喊她一声嫂子。”侯载白说。

陈偃了然:“原来是嫂夫人,晚生陈偃,失敬。”

女子笑着对他点点头,又转头看了侯载白一眼,得到他的默许,方开口道:“李眉寿。”

说完,她收起托盘,起身又退了下去。

陈偃疑惑地看向侯载白:“嫂夫人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侯载白摇摇头:“不了,她怕生。今晚就我们两个。”

陈偃抿了抿唇,望向那诗情画意的屏风,那里正是李眉寿消失的地方。他有点羡慕,又有些感慨:“小白师兄,你和嫂夫人的感情真好。”

“你以后也会遇到的。”侯载白低头笑了笑。

陈偃沉默不语,笑容苦涩。他想,他这辈子怕是再不会遇见这般静谧美好的感情了。

因为他喜欢的人并不是这类女子。

“对了,以后在旁人面前,就不要喊我小白师兄了。”侯载白喝了口酒,说道。

陈偃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现在改名字了,叫侯载白。”侯载白叹息一声,“以前的名字不能再用,你喊我小白师兄,时间长了自有人会生疑的。”

陈偃点点头,明白了。

“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侯载白又问。

“还行吧。”陈偃干巴巴地说道,“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风景,遇见了很多人,还交了朋友。”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不过我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我现在会的东西可多了!种水稻、割麦子、修屋顶、钓鱼……这些我都会,特别有意思。”

侯载白静静听着,但是一直等到他说完,也没听见他提起一件事。

“你没去考科举吗?”他问。

陈偃苦笑一声,艰涩道:“小白师兄,连你都这么问我。”

“老山长很喜欢你。”侯载白叹息一声,“那时他就经常跟我们念叨,说你其实很聪明,若是肯用心读书,说不定未来就是最年轻的高官勋贵。他临走之前都在挂念你,我如何不挂念呢?”

“功名利禄身外事,我不求闻达于朝野。”陈偃慢慢道,“只求天下还书院一个清白!”

“你莫非还执着?”侯载白微微瞪着眼睛,讶然道,“你儿时不顾学业就算了,如今还是这副懒散模样。难道为了书院,你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

“什么叫前程?中状元?做高官?我不屑污浊的朝廷,于我心里而言,书院的一切都比这些重要得多。若是书院一日不能洗清污名,我便一日不入仕途。若是书院一生都背负累累骂名,我宁愿一生远离朝廷!”

他说的太铿锵有力,太坚定自固。

侯载白连连叹气:“老山长若在天有灵,看见你如今这副模样,一定也会感到惋惜的。”

“可是师兄如今过的高兴吗?”陈偃反问道,“师兄年纪轻,却当得临安刺史,背负的压力一定比别人多得多,遭受的质疑一定也比别人多得多。可是就算如此,师兄你还要忍受别人对眉山书院的辱骂,那个时候,你真的甘愿吗?”

侯载白沉默了。

陈偃缓缓吐出一口气:“师兄们都走的冤枉,我无时无刻不想替他们报仇。去科举,面对袁党沈党的走狗,我不甘心。”

“你若不入仕,如何替他们报仇?”侯载白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陈偃坦然地笑了:“小白师兄,我下了决心的事,谁都改不了。同样,若我真想做一件事,我不会说出口的。”

“山长教导过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侯载白又喝了一口酒,这回轮到他苦笑了:“原来你真的长大了很多,我却还把你当小孩子。”

“在我心里,小白师兄一直都是我的师兄。”陈偃真诚地说道,“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好。”

侯载白心田一热,哈哈笑了起来:“小陈呀小陈,你这般率真,招人喜欢,也难怪那谢姑娘愿意替你去赢一个荷包了!”

这话题转换的猝不及防,陈偃局促地端起茶盏,假装品茶。

“你喜欢她?”侯载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

香炉里焚烧着最清新的荷香,户外月华如昼,风摇翠竹,似有珠帘疏疏,叮叮咚咚,隐秘的就像陈偃秘而不宣的心事。

“喜欢。”陈偃抬起头,对上了侯载白的目光。

“你相信她?”

“相信。”

“你知道她的来历?”

“知道。”

“真的来历,假的来历?”

“真的来历。”

侯载白往后一靠,点点头:“江湖人最善隐瞒伪装,你有把握就好。”

陈偃习惯性地笑笑,目光又开始深远起来——往往在他想心事的时候,他都会是这个样子。

炉子里的荷香飘了很远,飘到西湖上,飘到灯火外,飘到巷子里,飘到祝平暄失魂落魄的背影边。

祝平暄一脚踩在一个石砖上,心里想的还是梁员外的冷言冷语,担忧的还是梁骊珠的不知所踪。

他很少不开心,每次不开心,都是感受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一次是因为养父母的离世,第二次则是因为未婚妻的消失。他一直奉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读书……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显然不能,至少,在他此刻没有头绪的时候,不能。

有一阵凉风吹过,他陡然感觉背后似乎正潜藏着什么危险。

出于本能反应,他迅速蹲下,抱头。

一枚暗器擦着他的头发,钉在他面前的石砖上。

他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惊异地回头一看——

一只散发着寒气的匕首正朝他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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