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虹销雨霁,城楼空蒙。天子登高望远,朝不远处的长安街坊看了一眼,遂叹息一声。
有臣子奉和:“陛下愁眉,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天子慢慢说道:“朕忽然想起朕去世多年的母亲,朕心伤悲。”
“人有所伤,天有所应。适才落雨,定是贤懿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为陛下之孝心所感动。”
“朕说的,是朕的生母。”天子道,“朕从前光顾着朝政,竟忘了给逝去的母亲一份应有的缅怀。朕今日看见长安城内佛塔林立,突然就想起了朕的母亲也应该有一座用来纪念她的佛塔。”
臣子不答。
天子的语气不免惋惜:“朕的母亲是临安人,不远万里来到了长安,然后在长安生下了朕,一辈子却再没有回过临安。如今临安富庶,佛道盛行,在那里建一座佛塔再合适不过。”
那天群官最后的回答是什么,袁贯已经遗忘了。只记得最后天子的请求无疾而终,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生母。
天子并非先皇后嫡出,就连一开始的皇位都没有想过要传给他。后来他的生母去世,他便认了先皇后做母亲。登基之后,他曾提过一嘴给生身母亲追封皇后谥号,但是却被袁贯拒绝,那时天子年纪小,许是不敢忤逆袁贯的意思,此后便闭口不提。
等到几年后,他再继续提出建筑佛塔来纪念母亲的要求,却再一次落空。袁贯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已经葬入皇陵的先皇后。
天子不服气,闹了一番,强行命令沈具言带人去临安修塔。结果修了几个月,临安传来消息,说钱不够了。
天子只能再一次选择了沉默,不再嚷着修塔,袁贯以为他不会再拿此事闹了。
怎料,李嗣琰最近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并且直接通知到了工部,完全没有经过袁贯的同意。
袁贯明显地感觉到,李嗣琰的年岁渐长,翅膀也是逐渐变硬了。他这个顾命老臣若是不做出一些改变,日后迟早要被这扮猪吃虎的小子给干掉。
于是他这次默许了李嗣琰的行为。
李嗣琰钦点了工部侍郎宋衡前去临安监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份美差。一来临安富饶,去那里监工相当于旅游不说,捞一点油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二来李嗣琰要修筑的佛塔是用来纪念他生母的,国人自古以来重视孝道,把这老妈的身后事办好了,作为儿子的李嗣琰自然感到高兴,那升官进禄的事儿不就手到擒来了么?
于是有人去巴结宋衡,希望他可以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推荐自己一同到临安去监督施工。也有人去巴结沈具言,因为他们暗中得到了消息,宋衡是沈具言推荐给皇帝的。
巴结沈具言的本应都是沈党中人,但却有一个例外。
江涣只是朝中的七品小官,既不属于沈党,也不属于袁党,因为足够弱小,所以无人注意到他。但他早已厌倦这样无聊的生活,一年的俸禄总共就那么点,家里尚有老母和妻儿都要养活,他实在没法子了。他只能上进,他只想功名。
这样简单轻松收益大的机会实在难得,他听友人略提了一嘴沈具言在选人去临安的事上有很大的话语权,立即也想碰碰运气,为自己赌一把前程!
于是他提着礼品,暗中敲了沈府后门。
可能是因为提前跟沈家下人疏通好关系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单纯的运气太好,沈具言竟然愿意接见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官。这对江涣来说,是巨大的成功。
他高高兴兴地跟着沈府的下人,来到沈具言面前。沈具言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书,江涣来了他也不抬头,看都不看一眼。
江涣赔笑着,卑躬屈膝道:“沈大人安,下官江涣,特来谒见。”
沈具言终于抬头看他,微微笑道:“本官与你好像不是很熟。”
“下官不过七品,和诸位同僚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哪里能入得了沈大人的眼。”江涣满脸尴尬,艰难地笑道,“沈大人愿意接见下官,已经是下官莫大的福气了。”
沈具言只是浅笑着,打量了他一眼,就放下手中的书,说道:“坐吧。”
江涣乖乖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搭在膝上,不断来回摩挲。
“你叫江涣?”沈具言亲切地说道,“是哪里人?”
“下官是冀州人。”江涣老实回答。
“哦,冀州人,冀州自古便多忠义之士。”沈具言点点头,“多大年纪了?”
“今年二十五岁。”
“哦,正值壮年。”沈具言又点点头,“现在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在郊外租了个小屋子,家里住着我母亲,我妻子,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
“哦。”沈具言若有所思,“在朝中做官多少年了?”
“五年。”
“都担任过哪些官职?”
“之前一直待在鸿胪寺做主簿,最近才被调到了工部。”
“从鸿胪寺到工部,倒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沈具言靠着椅背,笑道,“那么你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呢?”
沈具言的语气似乎变了,但变在哪里,江涣却没能听出来。他满心满眼盘算着如何能求得这份差事,故而冷汗直冒,顾不得其他。“宋侍郎是下官钦佩之人,下官科举之时,主考官正是宋侍郎。近日听闻诸多同僚在谈论临安修塔一事,是宋侍郎前去督工。下官心有所动,想追随宋侍郎前去,好多多学习,日后更为朝廷多效一份力。”
他垂着头,屏息着,却没有听见沈具言的答话,气氛一下子冷寂下来。
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觉得自己毫无胜算,但是他又好不甘心,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在万般纠结之下,横竖都是一句话的事,他犹豫着抬起头,却见沈具言一双含笑的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瞧。
这是一双在权力的漩涡中摸爬滚打过的眼睛,它早已失去了锐利的锋芒,更多的是平和。很多人都看不懂这双晦暗的眼睛中到底潜藏着什么惊涛骇浪的主意。江涣还很年轻,很莽撞,他当然也看不懂那眼睛中的情绪。
“你真觉得,这份差事是一桩美差?”沈具言慢悠悠地问道。
江涣像是被迷住了,鬼使神差地点了个头。
沈具言忽地一笑:“好,本官推荐你去,和宋侍郎一起去。”
巨大的惊喜犹如陨石砸中江涣,砸得他晕头转向。江涣一时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然真的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于是迷迷糊糊地问道:“沈大人此话当真?”
他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小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天真又愚蠢。沈具言不禁笑了:“本官答应别人的事,从不食言。”
“多谢沈大人!多谢沈大人!”江涣激动地站起身,拜了又拜,“沈大人的大恩大德,下官永远铭记在心!”
沈具言点点头,说道:“若没有其他事,我要歇息了,今日就不招待你了。”
江涣欣喜若狂,笑着想要行礼告辞。但沈具言却突然又说道:“对了,把你的礼物带走。”
江涣有些发懵:“沈大人,这些是下官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沈具言摇了摇头:“本官从不收礼。”
江涣彻底傻了,他从来都被排在权力之外,所以压根不了解沈具言,也压根不知道沈具言作为一名权臣,却从来不收礼,日子过得很清廉。
因为在沈具言的心中,他想要谁做什么事,从来不是钱能说了算的。
于是江涣是怎么来的,还是怎么走的。他提着礼品站在风中,回头望了一眼沈府后院略显破旧的小门,不禁在心底感叹——
沈大人真是高风亮节之人,不仅愿意帮助自己这个压根不认识的无名小辈,竟然还连一点礼物都不收!
他实在没有见过这般人,平常朝中那些辱骂沈大人的话,一定是来自袁党的嫉恨,一定都是空穴来风的谣言。
他今日真正认识过沈大人,才恍然发现朝中无人能比得过沈大人。他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不管沈大人何境遇,他都愿意一直效忠他!
江涣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而相比于沈府温和的谈话,袁府这边就热闹多了。
由于袁贯此次的默许,导致朝中对于李嗣琰的命令十分地热衷,大家都在积极地讨论最后究竟是谁有这份殊荣,可以一步登天,直上青云。
关阳西风风火火地冲进袁府,性格暴躁的他向来直来直去,脾气上来了,谁都控制不住。就连袁府的下人都害怕他,一见他来了,什么话都不说,就放他进来。
心里也直叫唤:哎哟,这祖宗怎么又来了!
“侯爷!侯爷!”
关阳西刚走进院子,就开始大声喊。
适时,一卷书从窗内猛然飞出来,一下子就精准打在关阳西的脑门上。
他伸手接住掉下来的书。
“瞎叫唤什么。”袁贯没好气的声音传来,“老子还没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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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修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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