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晏不会咄咄逼人地追问,尽管他想知道的依然有很多。
他紧紧攥着贴在耳边的手机,听外边又进来两个人,随即是关门上锁声。
他长大了,大到明年得出门上大学去。平时在外石晏阳光爱笑,有些社恐好脸红,成绩不错心眼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
但一在魏闻秋面前他就还总跟小孩一样,说话软声软调,赖床撒娇,浑身一根刺也没有,像只柔软的小猫。
石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
魏闻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身体的每一寸。从骨骼到毛孔到动脉里无休止奔腾着的血液,从头到脚,好像他们上辈子的日子就是这样相依为命地过。
魏闻秋稳妥,高大,挺拔,足够结实。摸上去像宁村那片宽阔无边的黄土地,永远踏实。石晏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不去依赖这样的一个人。
他只好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不然我要很久才能见到你。”
“嗯。”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听话。回去吧。”
石晏开始数着日子过,两周一到,魏闻秋依旧没回来。
他手机没网,两人日常就是打电话,他问魏闻秋:“你啥时候回来呢?”
“干嘛,”魏闻秋说:“事没办完呢,吃什么了今天?”
石晏报菜单一样从早饭报到晚饭,说晚上的馄饨没有肉只有皮,说他下次不去那家吃了。最后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办完呢?”
“快了吧,”魏闻秋咳了声:“这次月考怎么样?”
“第三,”石晏心不在焉地沮丧:“比第一少了五分。”
“够厉害了,我高中时都考好几次倒数。”魏闻秋在那头说:“要降温了。厚衣服上次带得少,你周六自己回家取,钥匙在你包外头的夹层里。”
“好。”
“给多肉浇浇水。”
“嗯。”
周六周测后石晏便坐公交回家。
客厅电视机柜上的那盆多肉干得没什么生机,他浇了些水,在哥的床上抱着哥的枕头睡了一晚。第二天返校前他脚步一拐,绕去魏闻秋开的那间百货店。
多天未开门,货物和玻璃柜上落了层薄薄的灰,石晏取了抹布浸水拧干,一点点擦干净。
擦着擦着隔壁店的大爷探个头,问:“回来了?”
“嗯。”石晏抬起身:“大爷好。”
“嗳,好。”大爷看着他长大的,人站到门口:“你哥咋样了?”
石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心上一跳,捏着抹布转过来。
“出院没?”大爷咂嘴:“上次可给我吓得不轻。我说就是出院了都得好好养养,摔得那个结实,我听着都疼。”
石晏手拿不稳了,抹布掉到地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大爷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哟,你不知道啊?你看我这嘴——也没多大事,走路在哪磕一下都正常,以后叫你哥走路小心点就成。”
石晏做梦一样送走大爷,锁了卷闸门,装满衣服的书包都差点忘了带,路边拦了辆出租直奔医院去。
见到魏闻秋的那一刻说不生气是假的,石晏把书包朝地上一甩,攥着拳问:“你怎么骗我?”
“没多大事,”魏闻秋瘦了许多,一条腿被绷带吊起来,躺床上朝他勾手:“过来,我看看。”
石晏不过去,非常固执:“我要搬回来住,我要照顾你。”
“搬什么搬,过来。”魏闻秋皱眉,又勾了下手。
石晏就过去了。走到人前头时觉得脑袋发懵,心里迷迷糊糊想,自己好像在生气对吧,生气的人按理说是不应该这样听话的。
但当那只微凉的大手举起来搭上他的脸,石晏就条件反射地贴上去蹭掌心的茧。
蹭完用嘴唇蹭,什么话都招了:“我想你。”
魏闻秋没应声,手掌握起来,用拇指上下摩挲。许久后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多大人了?”
石晏弯腰半蹲在魏闻秋的床头,身子伏上去,仗着哥的腿动不了,变本加厉地将脸贴上哥的颊边:“让我搬回来住吧,不会耽误学习的。”
“起来,”魏闻秋看着有些许憔悴,手推他递过来的脸蛋子:“高考完再说吧。”
“求你了,我在那儿睡不了觉。”推土机抵着那只手朝前拱。
“听话。”
石晏这次有自己的主意,死活不肯再回学校住。谁也没告诉,在某天把东西全背了回来。
对此刚出院的魏闻秋大发雷霆,坐轮椅上将他往外推:“回去!”
“不要!”石晏手脚抵住门:“我不去!”
“长本事了是吧,高三了还当玩呢?真长本事就别赖着我!”
“我就赖!”
他从没这样硬气过,梗着脖子红着眼,手死死扣住门框。
魏闻秋气得闭眼,许久后再次睁开:“你会后悔的。我说真的。”
这话没头没脑,石晏只庆幸魏闻秋没再继续赶他。况且他确实不会后悔,只要能跟魏闻秋在一块,天塌下来也不怕:“我不后悔。”
石晏回来住了。
魏闻秋康复得挺快,下巴上的淤青从紫色变成青色再到发黄发褐。
没多久腿上的伤痕也都掉痂了,一开始魏闻秋还需要坐轮椅出入,石晏推他去公园晒太阳。
又过段时间,绷带拆掉了,魏闻秋慢慢可以正常走路,石晏也终于不用时时刻刻将心往他哥身上惦记。
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像是越来越好了。
然而石晏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过多久,魏闻秋突然开始拿不稳东西。
这次连右手也变得不好使,一个月里摔了几个水杯。遥控器的电池外壳蹦到电视机柜下面,石晏拿扫帚掏了很久才掏出来。
石晏终于发觉不对劲,隔几天就忧心忡忡地劝:“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呢,是不是上次摔到哪里了?”
“老毛病,”魏闻秋的反应倒是不那么大:“写你作业去。”
在碗柜里的瓷碗全部碎完后,石晏从超市买了一摞木碗。
第一次在餐桌上看见木碗的那天,魏闻秋将一碗饭从热气腾腾吃到冰凉,从白天吃到晚上,期间石晏端去微波炉热了三遍。
等石晏晚自习回来,魏闻秋仍雕塑般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凉掉的饭。
再之后,魏闻秋连走路都不那么稳了。
石晏却不再那样反复催促哥去医院看看。
因为行动受到阻碍,魏闻秋在沙发或椅子上的时间比从前要长得多,这就导致晚上更容易起夜。
在魏闻秋因为起夜于客厅摔过两次后,石晏的睡眠变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醒后第一件事是摸摸旁边的人还在不在。
在,就摸摸人热不热。
某天他这样一摸,旁边是空的。石晏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心脏乱跳,要从嗓子眼冒出去,他赤脚往卧室外跑:“哥,哥?”
只卫生间亮着灯,石晏往里跑,见瘦了许多的魏闻秋撑在水池边,低着头。
和五年前石晏初见时不同。
五年前的哥还意气风发,哪怕昏迷数月,身型依旧硬朗结实。
现在的魏闻秋身上挂着空荡松垮的睡衣,整个人恍若干枯垂颓的枝桠。
“哥,”石晏小声喊,他突然感到害怕:“你怎么了?”
“没怎么,”魏闻秋嗓子很哑:“我上厕所。”
“好。”他喉咙发干:“怎么不喊我?天很冷,很容易着凉的。”
还很容易摔倒,摔到浑身青紫没一块好地方。
“你白天不上学了?”魏闻秋仍低着头:“这段时间跟着我,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不是…”
“怎么不是?”魏闻秋咳得厉害:“你有看过自己的黑眼圈吗?都快掉到脸上了。”
说完撑在水池边的胳膊突然一滑,他整个人往镜子前栽,脸朝前重重磕在镜面上。
石晏已经第一时间伸手去托人,然而还是晚了些。镜子在额头的敲击下裂了块,碎片溅出来,男人消瘦的颊边瞬间被刮出数道血痕。
石晏吓傻了,手哆嗦着把哥的脸掰过来:“眼睛——你闭眼睛了没?”
胡茬浅浅戳着他的掌心,他双手颤着去捧魏闻秋的脸凑上去看,捧到的却是瘦到凸出的颧骨。
石晏才猛地惊觉——到底是什么时候起,魏闻秋已经变得这么瘦了呢?
他感到心悸,或许也是因为冷,声音很不稳:“你靠着我,好不好?“
魏闻秋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问:“你鞋呢?”
“忘穿了,”石晏把高大半个头的人往自己怀里拉:“哥你倚着我,我有劲,我托得住。”
“你搬出去住吧。”魏闻秋闭眼:“别跟我在这耗了。自己回你家住去。”
“不。”石晏死死攥住哥的衣角,发倔地摇头:“不搬。”
“听话,”魏闻秋声音很轻,似乎从口中说出去后便会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里:“基因里带的,没办法的事。”
“怎么没办法呢?”石晏用手擦掉魏闻秋颊边伤口渗出的血珠,指腹顺着往外推。
他头脑一片空白,手发抖,反复确认里面是否留有玻璃渣残余:“你试都没试,怎么就没办法呢?”
“我爷爷我爸都是我送走的,每个阶段什么症状,我太清楚。现在看着还像个人,”魏闻秋没继续说下去,停下来歪头看他。
不一会,他将石晏上下仔细看了遍,嘴边竟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你说,当时我招惹你干嘛?“
石晏说不出那淡淡的笑意里到底掺杂的是什么感情。苦涩么,无可奈何么,还是留恋呢?
可是苦涩得又不够纯粹。哥 ,将我养大原来也是件会让你在莫大悲伤时也要挣扎着萌生出些许幸福的事情吗?
他慌张收回视线,刀一下下往心里捅。
石晏想起那年冬天住院部从天际边落下去的残阳,魏闻秋揣兜里带回来的热茶叶蛋,赶他走的很多次,他们在宁村过的那些新年。
很多事情其实都有答案。
比如魏闻秋一赶他走,其实就代表他决定要放弃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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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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