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点溅落在雪白被单上的鲜红,像寒冬里骤然绽放的梅花,刺目,冰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咳嗽终于平息,喉咙里残留着腥甜的铁锈味。我怔怔地看着那几点血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咯血。在骨髓瘤的病程中,这通常意味着更广泛的浸润,或者……并发了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冰冷的恐惧感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比之前任何一次骨痛、任何一次呕吐,都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护士被我的咳嗽声惊动,推门进来。当她看到被单上的血迹时,脸色瞬间变了。
“怎么回事?”她快步上前,扶住我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迅速检查我的口腔和喉咙,“咳出来的?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护士立刻按响了呼叫铃,语气急促地说明了情况。很快,医生和另外几名护士赶了过来。病房里顿时充斥着急促的脚步声、仪器移动的声音和医护人员简短的交流声。
我被扶上病床,接上心电监护,指尖夹上了血氧仪。冰凉的听诊器贴上我的胸口,医生眉头紧锁。
“血压偏低,血氧饱和度尚可。”他快速判断着,又拿起手电检查我的咽喉和眼底,“需要立刻做紧急检查,胸部CT,加强的,排查肺部感染和出血点。同时查血常规和凝血功能。”
我被迅速转移到了移动病床上,护工和护士推着我,穿过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奔向CT室。天花板上的灯管一根根向后掠去,晃得我头晕目眩。耳边是轮子滚过地板的咕噜声和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害怕,只能被动地承受着。
加强CT需要注射造影剂。当那股熟悉的热流再次窜遍全身时,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做出反应,只是麻木地躺在冰冷的检查台上,听着机器发出的巨大嗡鸣。
检查结束,被推回病房。医生看着刚刚传输过来的影像,脸色凝重。
“肺部有多发的小结节影,部分边缘模糊,考虑感染和肿瘤浸润可能。需要尽快做支气管镜明确性质,同时加强抗感染治疗。”他语速很快,对旁边的住院医下达着指令,“抗生素升级,加上止血药物。通知呼吸科和感染科会诊。”
新的、更复杂的药物通过静脉滴入我的身体。手臂上的留置针似乎永远没有拔掉的时候。护士在我床边又加了一台监测仪器,屏幕上跳动着我的心率、血压和血氧数字,像是对我生命体征的实时审判。
我躺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感觉自己像一艘正在沉没的破船,被各种缆绳和管道勉强维系着,却无法阻止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
身体的感觉变得很奇怪。一方面是药物带来的沉重和麻木,另一方面,却又对周围的一切感知得异常清晰。我能听到隔壁病房隐约传来的呻吟,能听到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时轮子细微的摩擦声,能闻到空气里越来越浓的、各种药物混合的怪异气味。
还有……江屿离开时,那双冰冷而绝望的眼睛,反复在我脑海里闪现。
如你所愿。
他说,如你所愿。
我真的……如愿了吗?
把他推开,独自面对这一切。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比咯血时喉咙的灼痛,比骨头里的钝痛,还要痛上千百倍?
昏沉中,我感觉到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逆着光,一个模糊的轮廓坐在床边。不是江屿。
是沈越。
他接到医院的电话赶来了。此刻,他紧握着我的手,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眶通红,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愤怒。
“言言……”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怎么会……这样……”
我动了动手指,想反过来安慰他,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沈越在这里守了很久。他帮我擦去额头的冷汗,调整输液管的速度,低声和医生护士沟通。他的存在,像一块小小的、温暖的浮木,在我不断下沉的冰冷深渊里,给了我一丝微弱的依托。
期间,我的手机屏幕亮过几次。有出版社催问宣传细节的,有房屋中介确认合同条款的。
还有一个……没有备注名字,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短。
“我在楼下。”
是江屿。
他还没走。他一直在楼下。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住。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
他来干什么?来看我有多狼狈?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还是……来继续他那未完成的质问?
复杂的情绪像岩浆一样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我脆弱不堪的躯壳。
沈越看到了我瞬间变化的脸色和盯着手机屏幕失神的样子。他凑过来,看了一眼那条短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还敢来?!”沈越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站起身,“我下去找他!”
“别……”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越哥……别去……求你了……”
我不能见他。绝对不能。
在我刚刚咯血,在我如此狼狈不堪,在我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和管线的时候,我绝对不能见他。
那点可怜的自尊,是我现在唯一还能紧紧抓住的东西。我不能连这最后一点遮羞布,都在他面前被彻底撕碎。
沈越看着我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激动而再次泛红的眼眶和急促的呼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好,不见。”他反手握住我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我们不让他上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走到窗边,拨通了一个号码。我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冰冷而强硬。
“……对,不准他上来。任何情况都不行。……麻烦你们了。”
挂了电话,沈越走回床边,看着我:“我跟楼下保安说了,不会放他上来的。”
我松了口气,脱力般地瘫软下去,心脏却依旧在疯狂地、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我看向窗外。楼下是医院的小花园,此刻应该灯火通明。他就在那里吗?站在哪棵树下?还是坐在哪张长椅上?他在想什么?他会离开吗?
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夜越来越深。
沈越一直陪在旁边,偶尔给我喂点水,或者只是沉默地坐着。
直到后半夜,我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低烧退下去一点,也不再咳嗽。护士进来调整了用药,表示危险期暂时度过。
沈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让他回去休息,他起初不肯,在我再三坚持下,才答应明天一早再来。
“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他临走前,不放心地嘱咐。
我点了点头。
沈越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各种仪器。
我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那条“我在楼下”的短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我的意识里。
他还在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试图靠近窗边。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骨骼和肌肉,带来阵阵酸痛。留置针在血管里摩擦着,传来尖锐的刺痛。
冷汗再次浸湿了额发。
但我没有停下。像一个偏执的朝圣者,艰难地向着那扇窗挪动。
终于,我的手指够到了冰凉的窗帘。
我用颤抖的手,极其轻微地,拨开了一条缝隙。
楼下的花园笼罩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树木影影绰绰,长椅空荡。
只有一个身影。
他独自站在一盏路灯下,背对着病房楼的方向,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没有动,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初冬的夜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和单薄外套的衣角,显得格外的……孤寂
他还在。
他真的还在。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酸涩、疼痛、委屈、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冀,所有情绪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堤坝。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酸涩、疼痛、委屈、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冀,所有情绪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堤坝。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窗帘,指节泛白。
我们就隔着这几层楼的距离,一个在冰冷的灯光下承受着夜露风霜,一个在惨白的病房里被各种管线囚禁。
明明曾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此刻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银河。
我看了他很久,直到双腿虚软得再也无法支撑,才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窗外,他的身影依旧定格在那里。
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演着绝望。
演着固执。
也演着……我们之间,早已千疮百孔,却或许……尚未完全死去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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