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悟早早起了,因是雅芸相看,清悟特选了秋香色的间色裙,做了家常打扮,等到了杭夫人处,杭夫人脸上波平如镜,半点看不出昨日发过脾气。
见清悟来了,杭夫人主动开口:“走,不用等你十妹妹了。”
清悟明知为何,却还是顺口带了一句:“十妹妹不来么?”
谁料到,这一句捅到了杭晨的痛处,素日里冷冷的婆婆骤然间有了表情:“她?莫要叫她去闹笑话了!她去什么?你十妹妹现今大了,有主意了,做针线做得如痴如狂,叫我看,针线房的婆子也不必请了,她一个能顶十个呢!”
不提防杭夫人说了这么多刻薄话,清悟想笑,又怕惹了她生气,只低着头劝:“十妹妹针凿上有几分天资——”
“什么天资?庸人一个。”杭晨冷冷地:“年轻时捻针线做帕子,又古灵精怪,爷们儿自然觉得贤惠俏皮,与其他女子不同;等痴长几岁,还只晓得撒娇撒痴,捻针动线,那便是叫人厌烦了。”
这话又戳到了清悟上辈子的痛处,她不由自主开口:“当日金屋一诺,信誓旦旦,谁又料到长门空对月?”
“天子薄情,男子薄幸,都是如此。”杭晨道,“走罢,别叫你大伯母与六妹等咱们。”
几人到庙中时,时辰尚早。方丈已辟下禅室,几人坐了,略饮了几盏茶,小沙弥快步进来道:“二位善信,吴家善信来了。”
雅芸相看的这户人家姓吴,大太太见人来了,赶忙催雅芸进去。清悟自也跟着去了。为了避嫌,清悟对窗而坐,背着身道:“六妹妹可要好好看看。”
“嫂嫂……”雅芸娇嗔一声,耳垂上的银花跟着跳了一跳。
“常大太太,三太太,恕我来迟了。是哥儿昨日温书晚了,晨起有些咳嗽。家里的老太太不放心,拉着他多嘱咐了几句,这才迟了。”
吴家哥儿也打躬作揖地赔罪:“后生晚辈本该先至,累得二位太太好等,当真失礼。”
“吴太太何须告罪?”听得事出有因,钱令黎道,“哥儿今年也下场了不是?”
“正是呢。”说到下场,吴太太的声调都高了些,“咱们这样耕读传世的人家,自然都是要下场的。不怕大太太三太太笑话,他从场里出来,人整整瘦了一大圈,我瞧着心如刀割,他却说无妨。”
吴家哥儿羞赧道:“母亲……天下读书人都如此,难道我便比旁人身娇肉贵,吃不得苦么?”
钱令黎与杭晨听了这话,不住赞好,就连清悟,也微微侧了身。
虽隔着屏风,吴太太的话还是半分不少地传了进来:“我叫他歇息几日,谁料到略微松散几日,他便坐不住了,只说读书是水磨工夫,一日都不可少。谁都劝不住。”
清悟坐不住了,悄悄站起来,挪到雅芸身后,插了空望去,吴家少爷脸儿烧得通红,半垂着,只看得见两道浅浅的眉。
不多时,吴家太太起身告辞:“谢过大太太的茶,咱们母子二人多有叨扰,如今我精神短……”
钱令黎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是我的不是,吴太太快去吧。这庙中摩崖精妙,咱们下晌细赏之时,再慢慢说话,也是来得及的。”
几人又道来道去,清悟都开始不耐烦起来,上辈子在宫里也没这么多规矩!
好容易吴家太太走了,清悟立刻拉着雅芸往外走:“都说浅眉毛的人脾气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贴在雅芸耳边,说话的时候气浮在了雅芸耳蜗里,打着旋儿,将雅芸的脸也烧红了:“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嫂嫂打趣我做什么?”
“清悟,你莫要逗她了。”杭晨笑吟吟地,几人吃了斋饭,又理了妆,方又去了前头“偶遇”吴太太。
吴太太正等在天王殿前,杭晨略拦了一下清悟,两人遥遥坠在吴太太与钱令黎后头。
“咱们先前虽在京里,但也听老爷提过,吴家哥儿乃后起之秀。”
“江南人才济济,小子不敢称才。”
看他谦虚,钱令黎好奇道:“哦?可方才听你母亲说,秋闱似如探囊取物,十拿九稳。”
“小子粗通四书,不识石鼓,不敢称才。”
听到十拿九稳这几个字,杭晨想到了自家儿子,登时立住脚不动了。前头钱令黎和吴家太太携手走远了,清悟逡巡一会儿子,低声问道:“母亲,咱们可要去拜拜文昌星?”
杭晨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临时抱佛脚都不妥当,更何况这已经考完了?便是神仙,也要嫌弃我们。”
“算了,阿雍中或者不中,不过是听天由命。中了咱们高兴,若是不中,就要可怜他挨板子了。”
“挨板子?”
“咱们家的规矩罢了。”杭晨不愿多说,等阿雍挨了板子,清悟自然就明白了。她笑道:“虽我不拜,但你有心,有什么想要拜的,自去拜了吧。”
反正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清悟兴冲冲地拈香进殿,待跪下来的时候,脑中却一片空白。她也不知自己要求什么。同丈夫永结同心?面都没见过,想这些也太荒谬。
求这辈子平安顺遂?前世念得嘴皮子起茧,最后不也横死了?
清悟游移一番,默默念了几句:“愿……日后游山玩水,走遍江南。”
等她起身,站在殿外的杭晨已百无聊奈:“咱们走吧?”
“可六妹妹……”
“她自见她的,我们先前见过了,也不算失礼。在这里杵着做什么?”杭晨一想到儿子有可能落第,落第后她有可能遭人耻笑,便憋闷得紧,只觉得要多看些字画才能好。
她催道:“清姐儿,咱们去看字,谁耐烦同他们说话?”
杭晨待她亲近,再有清悟本就喜欢赏玩碑刻,此事自然要陪。
于是二人带了丫鬟婆子,径直从后山门出了寺,往善卷洞去了。因近日无雨,杭晨也没叫轿辇,婆媳二人慢慢沿着山路往上走去。
清悟上辈子进了宫,从来都是关在一亩三分地里,哪里有出来游山玩水的时日?
此时走在山中,是这也新奇,那也新奇,就连停在枝头的雀鸟,草里藏着的小虫,清悟都觉得十分可爱。
清悟一路上跑跑停停,杭晨缠足,走得稍慢些,扶着婆子,指着她笑道:“你看她,平日里看着沉稳,实际上还是个小丫头,平素在家故作老成。”
“是太太心慈,现如今哪里有人家是像咱们这般宽松的?”
婆子是经年累月跟着杭晨的,见清悟跳脱,心里也爱得紧:“五少奶奶这样,倒是叫老奴想起太太未出阁的时候,跟着老爷游山玩水,好不欢畅!”
“是啊,那会儿我同……咳,哪里像现在这些年轻姑娘,一个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清悟走了一会儿,气喘吁吁:“母亲,儿媳爬不动了。”
“亏你还……年纪轻轻。”杭晨把后半句咽了下去,笑道:“我没叫累,你倒累了。”
杭晨的丫头插话道:“太太走十步,五奶奶便走了一百步,便是铁人也累了!”
“虽累了,我却是不许你歇的。”杭晨叫丫头给清悟擦了擦汗,“现下不早了,再走几步路便到了。善卷洞前有个茶寮,你想歇多久就多久,如何?”
清悟亦知,若是晚了,洞中光线晦暗,便少了许多观字之趣,立刻道:“这是自然,一鼓作气最好不过。儿媳虽累了,却还是能走的。”
果然,转过了前面的山坳,便见了一卷草纸做的旗,上疏“善卷洞”几个大字。清悟惊奇道:“山村茶寮竟有如此擅字之人,倒是我见识粗浅了。”
“学字一道,能分高下者,唯天分尔,与山野庙堂关联甚小。”
清悟略有不服,前世宫中藏字甚丰,皇后与她的字各有风格,便是德妃这样不爱笔墨之人,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写出一笔好字。
清悟分辨道:“母亲这话说的不对,虽有天资,若家中无力延请名师,藏贴不丰,不能学大家之精华,也不过是一辈子荒疏天才。”
“非也非也。”杭晨辩心乍起,“只要有心,便是沙地为纸,树枝做笔,亦能自生风格。譬如——这一展茶帖。”
二人说话间已过了茶寮,清悟和杭晨回头望去,善卷洞三字,古拙质朴。清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奇道:“其中竟有金石笔法?”
“你出门少,有所不知,善卷洞附近有村庄尤擅碑刻。题壁之后,即刻便请工匠来刻凿。除却此茶寮,四周荒无人烟,若是天色晚了,工匠便淹留于此。”
“母亲输了!”清悟拍手一笑,“母亲此言,岂非是落入儿媳‘亦重家藏’的套子?书刻本是同源同根,更何况善卷洞就在眼前,里头的字虽多为寄啸山林,放浪形骸之儒生所做,却也多有可观处。这不就是不会做诗也会吟?”
“你这丫头——捡了我说的话来说我,真是该打。”
杭晨又笑了, “既如此,我也要用你的矛,来攻你了。一村之人皆擅长碑刻,但几十年来未曾有一书家,因何?因村中人学的只是模字之法,而无人能悟立神之道;再者,你父亲说你不爱舞弄笔墨,你却写了一笔好字,可见天资最重。”
清悟心道,这不就是宫廷中有千年家藏,我才能写好么!——可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清悟见入了死胡同,却也不愿认输,开口道:“母亲言之有理,只是请恕儿媳执拗,富贵宗族多出书家,此又何解?”
“沽名钓誉。”杭晨眼中雪亮,此时二人已走入洞中,杭晨随手指道:“你看这字如何?”
“因循守旧,无甚可观。”
“可惜七八年前的虎丘文会上,众人对此獠极尽追捧,如此一来,还无甚可观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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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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