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一问出来,燕无一愣,显而易见地陷入了沉思。
“我可以知道来龙去脉吧?当你在和家里人起冲突的时候,或许,我也能思路更清晰一些。”古古如是说,最后,她附加道,“我想帮你的忙。”
燕无深吸了一口气,他叹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现在知道刚好。”古古说。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朝她的方向走来,靠在柜台边,两只胳膊撑在有些年头的红木桌台上,用指尖去撬一角翻起的木刺。店门外的光照进来,打在他背后,显得男人的面容有些暗淡。他思量少顷,低吟了一声,像是终于厘清该从何处开口,“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她的名字叫做燕戎雪。”
古古听了,说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今天在武王面前说……”
“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父母把她的名字冠给了我。”燕无说,他目光垂落,盯着手里拨弄的木刺,两扇浓黑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光亮,“他们将我当成我的姐姐养大,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我小时是穿着女人的衣服,做着只有女人会做的事。”
古古问道:“他们很喜欢他们的女儿吗?”
燕无的音色里有一丝叹息,“或许吧。母亲生下第三个儿子后,非常想要一个女儿,而他们也的确拥有了一个女儿。但是姐姐死了,后来,他们又要了我,只是,我也是个男孩。”
“冷夫人为什么没有再去生孩子,而是要对你这样……”古古道。
“听说,母亲的身体在生完我之后,便不能再生育了。”
“啊……”
“所以,这是他们采取的最后的办法。”燕无说道。
“可是,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古古道。
“在这点上,我不怨恨他们。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知道该去责问谁了。”燕无说。
古古皱眉,心里为对方感到不平,“可是,这明显就是武王和冷夫人的不对,我记得你曾经还和你父王抗争过,说你不想再穿女人的衣服。我记得那天,我还为你加油,可是到了晚上,你却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回来见我。武王不在乎你怎么想,他让你的童年过得那么痛苦,你……即便他是你的父亲,这也是他的不对。”
“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也理解他们,如果不是姐姐夭折的话,他们就不会这样对我,他们也是不得已。”燕无道。
“你为什么替他们辩解?你可以理解他们,燕无,但你为什么要原谅他们?”古古问道,她感到很不甘心,仿佛燕无的遭遇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
“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悲惨。”燕无如是说。他双臂拄着柜台,侧望着古古,“恩怨难解难分,这牵扯到母亲的贵族身份,还有父王当年在外游荡的许多事。就不提了吧,说来话长了。”
“我愿意听。”古古说。
“那些细节太无趣了。”
“我要听。”
燕无张张嘴,一笑,“好吧,我这么和你讲吧,以免你听得厌烦。”
他沉思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接下来这段话。又像是因为从来不打算和别人说起这段经历,所以他根本没有组织过语言。
“我的三哥,燕戎铭,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个。他在他七岁那年,用一碗小孩喝不了的热粥,呛死了我的姐姐燕戎雪。”燕无说道。
古古听得一愣,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而且,燕戎铭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很陌生,燕无几乎不提起他。古古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无的侧脸闪过一瞬凄凉,“因为燕戎铭不想再看到燕雁和冷支佛的孩子降生。”
“不想……再看到武王和冷夫人有孩子?”古古一时难以理解,重复道。她盯着燕无,可后者一时不再继续往下说。她只好问他,“你的三哥……燕戎铭,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他不想看到武王和冷夫人的孩子出生?”
“那是因为,他也很痛苦。”燕无说到这里,竟突兀地笑起来,一如今天早些被燕雁推下台阶那时,模样竟有些癫狂,“哈哈,这可能就是燕家人的宿命。从父母的角度来说,一个孩子亲手杀死了另一个,我不知道燕雁和冷支佛会是什么感想。
“而我三哥呢……呵,他和我大哥不一样,大哥一生都在父亲身侧,陪他征战沙场,但三哥自小就留在我们那多愁善感的母亲身边。我不知道燕戎铭小时候经历过什么,不过,那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认为,自己身为这两个人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所以,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遭受和他同样的不幸。”
古古听完,只觉得十分不敢置信,“只是因为这种原因,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我想,动手之前,燕戎铭应该也没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那时候才七岁,能想明白什么?不过,害死了燕戎雪之后,他肯定后悔了,所以,他八岁的时候,没有再对刚出生的我动手。”燕无说这些的时候,眉目是放松的,仿佛他在说的不是自己的家事,而是别人的什么悲惨境遇,“印象里,三哥总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十年前,他突然招呼也不打,连家室都不带,毫无预兆地从甾染消失了。曾经我不理解他的行为,但现在,我大概懂了,他是因为无法再承受下去,所以从这地方逃了。”
“你看,古古。”燕无凑近了她,笑意还残留在他的嘴角,可那如何都无法让人将它和喜悦联系在一起。燕无的话多了起来,他声音低哑的就仿佛耳语一般,徐徐而来,“甾染这个地方,就是个祸地。它名字原本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大家却好像看不到、读不懂一般。
“你说,我的遭遇,是谁的错?这么多年,我想了又想,恨过父王,恨过三哥,甚至也恨过离开甾染不管不顾的大哥。但是,后来,当得知了当年的实情,我又迷惑了。我的不幸,真的是某一个人的错吗,还是说,我命中注定,这辈子就是摆脱不开痛苦的。”
“别这么说……”古古小声说,目光垂怜。
燕无摇摇头,“怨不得任何人。父母想要一个女儿,没有就难过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所以,他们毫不在意我的自尊,让我做了十几年的女人。他们的**是那么强烈,如果不是他们对女孩的向往,作为第五个孩子的我甚至不会出生,这点,我的生命要代替我谢谢他们。
“这几年,我三个哥哥接二连三离开父王,但是,父王已经垂垂老矣,必须有人接替掌管他的城池。而我还留在这里,即便,我是他最不喜欢的末子,他也依然锤炼我,把我当成一个继承人去抚养。只是,他不在乎我是否真的想要待在甾染,也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我会从牧盟买来那么多、那么多的马匹,他从来不懂我对自由的向往。
“古古,你看,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小时候的那些遭遇,至今我依然被困在这里的境遇,起因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燕无的眼睛犹如一汪死水那般平静,他说:“——我没有被任何人爱着。”
她不该问的。
古古在此刻想道。她不该探究燕无的身世,她明知道,那是一段多么痛苦的过往。她感觉心脏在揪痛,此刻,她唯一想出的话只有一句,“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燕无回答,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中才透露出一丝光亮,“我刚才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
她感觉到鼻尖有些泛酸,眉头也耷拉了下去。这明明是燕无的故事,可是,听完,她却也好像亲身经历了他的悲惨过去,“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像那他们那样对你。”
燕无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在我不知道这些秘密之前,父王让我脱掉姐姐的衣裙,教我剑术和马术,起码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这些年来,我怎么也忘不掉那些已经褪色的欢喜,这也影响了我的判断。我应该早一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个从一开始就……不那么欢迎你我的地方。”
古古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在这一刻,她看出了对方眼中一丝急于解脱的神情。
“今天,我和父王闹翻了。终于闹翻了。”燕无说道,声音很轻,像在为一场闭幕作结语,“如果不是今天的矛盾,我恐怕依然会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等待别人为我冠冕,而后,终其一生都被栓在那里。”
“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古古说,握住他指节宽大的手,“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你喜欢牧盟,还有那里的河流、骏马,那我们就去东方。”
“我的确很喜欢牧盟。”燕无沉思了片刻,浅浅一笑,睫毛交织在一起,“但是,现在我有了其它更想去的地方。”
“哪里?”
“元城,你觉得怎么样?”
古古眨眨眼,也扬起嘴角,“好啊,我们一个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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