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遗没在这件事上纠缠,说起了别的话题,只是,他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眼神也愈发无光,“这片大地从前不是这样……书上写,太阳曾当空高悬,花会盛开,万物生机盎然,雨水缠绵,江河流经大地,暖风徐徐吹拂,随之谷物丰收,牛羊遍野。人只需草鞋一双,水壶一只,便能从西边的叱云颠,走到东边的远海,不必畏惧严寒,也无需担忧暴雪,可以随处落脚,采野果而食。”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兀然一顿。终于,那双疲惫的眼眸不堪重负,缓缓合上。
“光欧……我们活在一片,被神遗弃的大地上……”
眼前的人渐渐没有了生气,双眼紧闭着,像是有什么繁重的心事,死亡也无法抹消,他看上去并不安详。
杜光欧站起,拔出佩刀。
“夏天,牧野,昂然的绿地,我都不感兴趣,连做梦我都未曾到访过那种地方。”他低头,目光落在兄长不安的脸庞上,“你想让夏天回来,那就自己去做,起码,我绝对不会阻碍你。我会搬到叱云颠上去,在那寒峰上度过我的一生。”
将刀再度架在肩颈,手掌紧握刀柄。
还要重来多少次。一个声音在杜光欧脑海里盘桓。
杜光欧神情漠然,朝那声音无言回答——
千百次,直到杜光遗活下来为止。
他一定会找到办法,不然,就让时间和他永恒凝滞在此刻吧。这并非什么奢求,而是他的决断。
他猛然发力,要用那刀再次割颈。
这套流程,他已经做得相当熟练。
避开骨骼,直取命脉,一瞬之间,他就会断气。
而这次,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刀刃逼近,他几乎已经能感觉到生命的哀鸣。
结束这场生命,带他回到过去吧。
叮——!
“什么!?”
杜光欧蓦然大睁双眼,他感受到了一股强风,手中刀势不受控制,白刃擦过他的脖颈,却未能划开血口,长刀叮一声插进地里,刀刃摇晃不定。
此刻,他只觉眼前一暗,似是有人挡住了圣祠门口的光。
察觉到身后有人,杜光欧当即转身,后退,与对方拉开距离。
视野中,一个红发男人矗立在他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人头戴一顶防风平帽,上身盖着有些泛白的深蓝色披风,底下穿着深色毛衣和白衬衫。他下半身套着一条收腿裤,裤脚掖进皮靴里,肩上斜跨着一个浅棕色的鹿皮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
“什么人!”杜光欧问。
男人半举双手,作投降之状,“我没有恶意!”
“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是甩了甩手,那手背上青了一块,明显是刚受的伤,“小兄弟对自己下手好狠哇。”
杜光欧打量对方,是没见过的人,陌生的脸。那头红发过于扎眼,如果自己见过,肯定不会忘记。
男人看看杜光欧,又看看一旁仰躺在地、毫无声息的杜光遗,霎时,他的表情有些惨白,“那是……呃。我是不是、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来者就像他自己说的,似乎的确没有什么恶意。他做的充其量不过是阻止杜光欧“自杀”。
此刻,杜光欧无暇理会他。这人从哪里冒出来,什么身份,来干什么,都不是他现在来得及考虑的。
时间在推进,再拖延下去,一切都晚了。
使用回溯力这么多次,他对能力的这个弱点非常清楚。
在今天死去只能回退到昨天,明天死去只能回退到今天——当然,这只是个易懂的说法,实际的规则,说实话,他还没有摸清。
但再拖延下去,杜光遗刚刚遇袭的那个时间节点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兄长的死将无法修改,被禁锢在名为“真实”的历史长河中,再没有回转的可能。
想到这里,他片刻不停,将刀架在脖子上。
而就在此刻,他又感觉到一阵强风袭来。
“嘿。”对面那人三两步上前,一个猛踢,将他手中长刀踢飞,铁片叮咣几声掉在地上。男人站定了身形,道,“你怎么还来啊。”
杜光欧一怔,立刻回神,转身又去拿刀。他刚提起来,对方就纠缠上来。两人四手同时握住刀柄,僵持在原地。
“别管我!”杜光欧朝对方吼道。
“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男人说,手下发力,音色艰难,“不管什么原因,寻死是不对的。”
两人身高相仿,身形相近,力气势均力敌,一时分不出胜负,刀刃进进退退,始终在中间徘徊。
见情况不对,杜光欧心生一计,突然卸力。
“欸、欸欸!”失去了对抗力,男人握着刀柄,直直朝后摔去。
武器不是只有这一把,杜光欧奔向刺客的尸体,取走她手中匕首,不由分说,往自己胸口捅去。
“不是吧!”不远处,红发男人捂着磕到的后脑勺,泄气地喊道。
红刃即出,杜光欧全身紧缩,四肢僵硬,脑海泛白,痛苦地蜷缩。
意识渐远,而他心里只想着再快一点。
快点死去,然后回去,回到那个他看了很多遍,已然深入骨髓的场景。
那个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的场景……
……
……
……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
抬头,看到一个红发男子站在自己面前。
“不疼吗,你没有痛觉的?”那人说。
杜光欧没理会对方,他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现在又该做些什么。
他回眸,寻找杜光遗的身影。
地上有地上一片素白,他的兄长仰面躺在其中,双目紧闭,眉目忧虑,黑色的经络包裹他的下颚,将他皮肤衬托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杜光欧走过去,蹲下,试探他的鼻息。伸手,掐他的脉搏。俯身,闻其心跳。
三者皆无。
“你刚才拿刀冲着自己,吓得我一激灵。”声音在背后响起,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朝他走过来,边走边道,“干什么寻短见,好好活着不好吗?”
脚步停在他身边,男人驻足,也看向地上的杜光遗,“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他这么说着,手却不老实,摸向杜光欧手中的刀柄,像是怕这人还要自残,要将凶器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然而,就是在这一刻,一直一声不吭的杜光欧突然有了反应。他猛然转身,将红发男人一拳打倒在地。那把白刃又回到他们之间,杜光欧握着它,往男人脖颈逼近。
“停停!我不制止你了,不制止你了!你想拿刀砍自己那就砍吧,但别来砍我呀!”
杜光欧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刃,白刃几乎要切断他的手掌,可他双眼猩红,浑然不觉。
有重力加持,加之亡命的冲动,他手下力气大得惊人,红发的男人根本挣脱不开。
“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男人踢动双腿,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挣扎。
刀刃下压,离对方喉结只差一寸,眼看就要割断脖颈,对方的眼睛里满是惧意,甚至快要溢出泪来。
就在此刻,杜光欧突然闭上眼,松了力,抽刀,从对方身上离开。
男人弹跳而起,迅速闪身,离人老远,惊魂未定,他捂着自己脖颈,喊道:“我好心救你,你却发疯要我命!”
杜光欧没理他,收刀,回到杜光遗身边,把人扶了起来。
他望着兄长的脸,那里没有生机,没有生命。
就算他拿刀自刎千百次,也回不去了,他再也无法回到杜光遗遇袭那一刻。现在所经历的,他所看到的,都已成为时间长河中无法改变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他问。
可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心底的某处,早就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无论使用什么办法,他都无法挽救他。他早就束手无策,只不过一直不愿接受,还在苦苦支撑罢了。只不过,红发男人带来的这一场意外,把早就该到来的现实,送到了他身边而已。
方才,关于寒冷的那番话,竟成了他和兄长最后的交谈。自己说了什么?说喜欢雪,说不会帮他。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原本就没打算告别。
一种悲痛自内而发,冲破麻木的外壳,从眼中流落。滚烫的泪掉下来,瞬间就变成冰凉的。
他埋首,长发遮盖脸庞。
六十八次,整整六十八次,他一次都没有成功。
明明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救他。
明明是这么无所不能的力量,可还是无法拯救他。
如果最初更警惕一些,比兄长更早看到房梁潜藏的刺客,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是他疏乎的错。
但是,不管怎么想,千错万错,都是那些人的错。
悲痛之下,仇恨滋长。
此仇不报,此恨难消。
哽咽声中,一股黑色的气焰在他的心中凝固。
杀害他兄长的人,导致他痛失血亲之人——其背后的组织者,复权派所属的势力,及其势力所代表的的文明与信念——
他要让它们消失在这世上。
待抬头时,血皑王室的面色沉寂,泪腺干涸,嗓音钝涩,却难掩狠厉,“那边的,你叫什么?”
过了片刻,另一在场的活人环顾四周,指着自己,“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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