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雨此刻对无言已久的丝黛拉说道:“闵派,是你所在的刺客派系。”
身形微垂的丝黛拉回应说:“是。”
“那天发生了什么?”姜雨问,“为什么姜昆维连你也抓起来?”
丝黛拉抬起自己的脸,脆弱的脖颈露了出来,“姜昆维说,肃清了不合心意的大臣之后,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便由闵派的人来顶替。可是他背叛了我们,在我们的人解决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大臣元老之后,他突然反戈,让金卫将我们包围起来,最终尽数残杀。”
台下,有些人迷茫不已,“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同时,有一个模样悲愤的人对周围人道:“……这些都是姜昆维做的,所有的一切,包括五年前的惨剧,还有一个月前元老突然失踪的事,都是因为他。现在已经确凿无疑了……!”
旁边仍有犹豫的人,“可是,先王那么宽容慈悲,他……”
“他表现出来的样子,都是他想让你我看到的。你们这些人,动动脑子,看看他具体做了些什么,通过这些再去评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行吗!”
此刻,地上跪伏的金卫又开口了,“那场接风宴上,在束延将军赶来之时,我等佯装与闵派纠缠得难解难分,杀害元老大臣的罪责最终由死去的闵派承担。整件事秘而不发,但若有人调查起来,只会查到闵派的头上。”
底下,有人小声地、惊恐地与身边的人小声道:“等等,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怎么完全反应不过来了?先王做了什么?他对那些元老……”
“仔细听,小子。”一旁,一个中年人说道,“仔细听。你必须听明白了,然后站队。这就是陛下今天叫我们来的目的。”
困惑的人依然不解,“我还是不懂,站队,谁和谁的队?”
“先王和陛下。”
“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哎,这半天,你脑袋里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迷惑的人道:“可是,先王……他都已经是先王了,站队不得给活人站队吗?”
中年人耐心地为他解惑,“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他们死去之后的影响力便越是长远。先王的肉|体死了,精神消亡,但是他的影子依然会残留在这片大地上。现在,陛下就是要我们选,是依然追随曾经的影子,还是追随他。”
迷惑的年轻人:“我还是不懂……”
“算了,一会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起码命能保住。”
众臣在沉默,他们在思考,在震惊。
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选择相信,要么用虚假的谎言蒙骗自己。
这时候,姜雨缓缓站了起来,在众人的面前,在所有的视线交汇之处,仿佛要为这场事件做一个总结一般,他说道:“权利的交替,古往今来,无数次发生。”
说到这里,仰起头来,长叹一声,“如果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些年的事,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政治的牺牲品,和每一个君王背后逝去的名字一样。政权更替伴随着血雨腥风,这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闻人佐看着姜雨,不太意外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方虽然五年来一直待在妓院的深处,可他没有一日不曾关心外界,又用密密麻麻的文字浇灌自己的思维,这才有了现在的他。
“我的王兄,先王姜昆维,觊觎权力,所以主导了这一切。”姜雨如是说,垂下眼睛,“……每一个坐在王位上的人,他们的手上都沾满了血和泪。我今天,不是为了评判王兄的作为而来。我今天,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得知那个先王曾经做过什么,他沾血的王位是如何得来,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知道这一切。”
台下的人有人站出来说:“陛下,如果没有您,我们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追随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反对的声音依然存在,有人站出来,跪了下去,为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求情,“陛下!请您明察,先王已逝,他不能说话,其他人再怎么造谣,他都没有声音可以反驳啊!不要让一代明主的名字,就这么背负着骂名离开这个殿堂,我恳请您——!”
姜雨冷眼看着他,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也在说谎吗?你以为,接风宴之后的那段日子,我为什么没有现身?那是姜昆维把我关了起来,打算在解决完大元帅之后,再处决我。”
跪在地上的人没有吱声,但是,也明显也没有退让的打算。
姜雨没再理会他,他说道:“我再重述一便。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斥责王兄的任何作为。我在他的手下险些死了两次,但这并非什么血海深仇,我在他眼中、在整个事件之中,只是一个政治的牺牲品。我不想、也不屑于因为他对我的攻击,而带着最大的恶意,去污蔑一个已逝之人名号。”
闻人佐听着姜雨所说的一切,他不得不感慨——先王,您最小的儿子,此刻也长大了。
“主导了惨剧,从父兄手中篡权,这是属于姜昆维带血的真相。”姜雨如是说,他顿了顿,目光凛然,看着在座的众人,道,“而我也不能有失偏颇,我也必须要告诉你们我的真相。在从姜昆维关押我的地牢中跑出来后,我派那血皑的杜光欧去刺杀他,并且成功了。我和姜昆维,都是杀害骨肉之人,在这点上,我们没什么区别。”
闻人佐听着,暗暗摇了摇头。
姜雨上前两步,环视众臣,“你们追随我,也只是追随另一个通过泣血的手段,爬到了王位上的人。我告知真相,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心安理得,也不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便是绝对的正义。或许姜昆维对很多人做出过残忍之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属臣,他也有真正帮助过的人。我不要求那些受到他恩惠的人,去全然忘记他的恩惠,把他当作一个无可救药的恶人看待。我理解,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你们看到姜昆维的明面,便认为他是那样的人,我们看到了他的暗面,便认为他是另一幅模样的人。没有人将我们彼此的经历再现,对于姜昆维这个人,我们难以统一对他的看法。而我不做什么要求,你们大可以继续尊敬他,但也要接受,这世上有很多人——或许就是挨着你们坐的人——他们无比憎恨姜昆维。这些憎恨和你们的尊敬同理,无法抹去,无法湮灭。”
审判会堂鸦雀无声,人们郑重地看着台上的人,一个新时代的领导者就在那里。
姜雨往后退了两步,他转过头来,视线久违地落在闻人佐身上。
大元帅看到对方在笑,而他不理解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
姜雨转回头去,面向大臣,视线清明、硬朗,他呼出了一口气,以清亮的声音说道:“而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们,我今天召集你们前来的目的。虽然,我在最开始便已经说过,但我想你们许多都已经忘记——”
他意气风发,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一般,说道:“——五年前的阴谋已然揭开,它制造的冤屈,也该一并被昭雪。”
姜雨信手一挥,笑着,却也隐藏着愤怒,“在我身后,这个已然支离破碎、鞠躬尽瘁的男人,闻人佐——”
闻人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还有自己什么事。
“你们曾经对他颇有意见,而这些我都知道。姜昆维待他不善,整个摄文对他嗤之以鼻,他受蒙冤,被冷落,一度架在那绞刑架上,二度被姜昆维送上角斗场,他本人支离破碎,家庭也是如此!然而,他却用绝对的忠诚和坚韧回答着这一切。”姜雨说道,他似乎比话中的本人还愤恨不已,“他为了姜家人,为了当初还没有露出马脚的姜昆维,为了我,做了很多。他剿灭了刺客联盟,忍受着姜昆维的欺压,对抗着整个摄文的冷眼,他去妓院看望我,因此也背负上了不洁的骂名……”
闻人佐张了张嘴,他觉得姜雨有些夸张了。这其中有许多都是他应该做的,又何必言明。
台下有目光掷来,闻人佐看过去,但是,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在那些眼神之中看出曾经那种深入骨髓的鄙夷。
“他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姜雨说,他的眼神很冷,声音也压得很低,“如果,在摄文的领土上,我再听到任何一个人说五年前那件事是大元帅的错,如果我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对他表示出不应有的不敬……我自可以化身为姜昆维那般的暴君。”
摄文的新王说完,一挥手,魄力一如他父王当年,“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片刻的安静后,大臣们起身,开始稀稀落落地离开了。士兵押送走了金卫,而丝黛拉也被人带了下去。
这时候,姜雨再度转过来,新王眼中的狠戾烟消云散,他凑到闻人佐身前,颇为温和地看着他,“佐叔,都结束了。”
最后的这段昭雪,实在有些出乎闻人佐的意料,但的确是像姜雨能做出来的事。
闻人佐感激他,话到了嘴边却变了,“陛下,您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姜雨眨了眨他蓝色的眼睛,“别谢我,我可是有条件的。”
闻人佐不解地看他。
“继续做大元帅吧,佐叔。”
闻人佐一愣,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自己从来没在姜雨面前提起过卸任的想法,但这个新任的摄文王很敏锐,恐怕已经觉察出来了什么。在他打退堂鼓之前,先发制人,用那一连串的话来收买他,让群臣期待的视线裹挟他。
可是……这不是一件被收买就能答应的事。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没有了目的,甚至没有了憎恨的对象。他只想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把她养大,除此之外,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此刻,在姜雨那般诚恳的注视下,他又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我……”
就算是三岁的小孩子也能看出他的犹豫,太明显了,低垂的头,不愿与之相对的视线,局促不安的双手,这一切都说明,姜雨所期待的那个答案,这个被询问的本人却并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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