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了。
七十二人的队伍一年前出城远征,如今回来的却只有一个零头。
天不再下雪,可杜光欧还是觉得很冷。脚下是去往血皑城的官道,他脑袋里除了回家以外什么也没想。
他什么也不能想。
路过一个车轨形成的十字路口,他感觉背后有些沉重。
回过头去,看到背上最后一名队员闭着眼睛,表情冷漠。
自从最后一头驯鹿也死在平原的边界,远征队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夏潜。”杜光欧呼唤背上的人。他一开口,冷风便钻入他的气管,所以只干巴巴叫了个名字,就又缩回了干硬的围巾之中。
背上的少年很冷淡,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自从七十名队员接二连三地死去,少年的话就变得越来越少,而在那头任劳任怨的驯鹿也倒下后,他便彻底不再说话了。
杜光欧知道,对方大抵是在埋怨他。
让那七十人身死异乡,他作为远征队队长,不敢说没有一点责任。
如果是因为这个少年才保持着沉默,那就随他去吧。
活着的人总该比死人重要,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继续走下去。
等回到了家乡,怎样的斥责和惩罚,他都接受。
##
穿过一片白茫的旷野,一个巨大的盆地缓缓出现在视野之中。
这是种在南陆极其少见的地貌,就像是曾有陨石坠落,在平野上砸出了一个突兀的凹陷。
而在那凹陷之中,一座城市拔地而起。它紧凑、富饶,那便是杜光欧的故乡——血皑城。
远眺那俢建得高耸的城墙,他望眼欲穿。仿佛能看见热闹的市井,家中常燃的壁炉,热腾腾的柴火灶,还有仆役端来的美酒佳肴。
很快,这一切都将不再是他脑海中的想象。
高耸的城墙越来越近,周围也渐渐有了人烟。越来越多的车轨出现在脚下,由简至繁,向城市聚拢,那是商人们曾一遍遍走过的道路。
他看到,南城的城门下排着一条长队。进城人员躲在城墙下遮风,他们稀疏地站着,与身旁人的低声交谈,或者抱着自己取暖。
南城的大门虚掩着,远远望去,似乎没有任何进城人员被放进去的迹象。
杜光欧来到队伍的尾部,又沿着长队往前走。排队的人像蚂蚁一样垒在城墙下,他们看上去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一阵了。
大雪刚过,天气严寒,这些人恐怕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坚持太久。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放人进城?
杜光欧的心中窜出疑问。
“喂,小子。”
就在他怀揣着心事、步步往前走时,一个浑厉的声音叫住了他。杜光欧回头望去,只见叫他的是个壮年男人,对方站在队伍里,靠在墙角下,身穿有些破旧的鹿皮大氅,头戴兜帽,锐利的目光从帽沿下刺出来。
“去后面排队。”男人说。
杜光欧看了眼队伍的末尾。他刚刚才背着自己的队员从那里一步步走过来,他知道它有多长。
杜光欧又回过头来,盯着男人。
起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阵。
对方不知道他是谁,如果知道他是谁、知道他一句话就能改变众人在这里受冻的处境,男人显然不会这么对他说话。
“我朋友病了,急需救治。”杜光欧道。
男人抬眼,往他背后一扫,耸耸肩,“这里很多人都病了。”
“他病得很严重。”
说完这句话,杜光欧错开了目光,不打算再耽搁下去。男人虽然找他的茬,但似乎没有动手阻止的意思。
他颠了颠身后的人,继续往南城城门走。背上的重量不知为何有点轻,但触感却像是石头。
远远地,刚才那目光锐利的男人似乎在嘟囔些什么,杜光欧听不太清,只依稀从凭借语调辩别对方的话,而男人说的是——
“那已经不是病得严不严重的问题了吧,那人已经……”
他充耳不闻。
来到队伍的最前方,停在南城的城门口下,只见大门微敞,有几个城防军看守此处。这里原本应有一个木台,用来核验入城者的身份,为不明背景的人登记。可那桌台现在没了,也不见城防军履行他们的职责。
杜光欧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抬腿接近入口。
一个士兵靠在城门边,手里捏着一本巴掌大的书,轻松惬意地翻阅着。杜光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士兵头也不抬,说道:“大迁徙队伍即将出门,入城队伍稍缓,请去后方排队。”
他语气是客气的,态度却是散漫的。
杜光欧向士兵的身后望去。在他背后,巨大门扇的遮掩下,有一口燃烧正旺的大火盆,两三个小头领围坐一圈,像是不知外界风霜,正嬉笑说闹。
杜光欧眨了眨干冷的眼睛,目光漠然。一团热气从他的口中呼出,他张嘴,用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说道:“远征一队队长杜光欧,申请入城。”
他这话一出,那看书的士兵猛地抬起头,眼睛大睁,脸颊绷得很紧。围在火盆旁的小头领也噤了声,探头过来打量。
“二……二殿下回来了。”士兵扔了书,转头就往城里跑,“通知军长,二殿下回来了!”
那人一溜烟消失在了城门后面,留下围在火炉边上的头领们和他面面相觑。
“二殿下……”
人们很惊讶,这在杜光欧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比原定计划晚了一个月才回来,期间未曾和血皑联络,恐怕父母已经派出过搜查队,但是一无所获。
风雪无情,在暴风雪中失联一个月,这基本已经宣判了死刑。
想必他的家人都很担心他,为此胆惊受怕,因为他的失联而焦头烂额。但没关系,他还活着,而且他很快就能和他们见面了。
见面之后,他有很多话要和他们说,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远征队终于打通了去往远海的商路,却在最终遭遇了不测。他要向父亲汇报结果,立刻派出救援,或许那座雪山之上还有幸存者。而他背上的奄奄一息的少年,也急需送进王城接受最好的救治……
边想着,杜光欧边往前走。突然,铿锵的击铁声切断了他的思绪。两个高大挺拔的城防军站在他面前,两把长矛呈一个十字,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殿下,没有军长的同意,我们不能放你进城。”
杜光欧眼中一暗,心生怒意。他着急进城,而这些个城防军却无缘无故阻拦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入城需要获得城防军长的首肯了。”
“规矩一直是这样。”
“让开。”
“部下不能。”
“你们没看见有伤员吗?”
两个城防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杜光欧背后的人,“二殿下,您背上的人已经……”
一阵嘈杂打断了他们,一群黑黢黢的人影从城内出现,风风火火赶到城门口。那带头的将领手里拿着本册子,大步流星来到城门下。离杜光欧近了,便缓了脚步,盯着他,若有所思地长吟一声。
“二殿下,让您久等了。”说着,那身披甲胄的城防军长向手指尖吐了口唾沫,开始翻起他手中的名册,神情专注地找着些什么。
“我能进城了吗?”杜光欧音色如霜,耐着最后的性子问道。他已经太冷,冷到几乎失尽了发火的热气。身后的重量让他不得不弓着背,头颅微垂,视线低坠在地面。
“等等,请您稍等……哦,在这呢。”城防军长翻到了某一页,将纸张折过去,认真读着上面的字,“远征一队出城七十二人,名字……我就略过了。如今只回来一人,对吗?那我就把这七十一人的名字都划去了。”
城防军长絮絮叨叨说的那些,杜光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视线有点模糊,脚底轻飘飘的。临近血皑,他觉得自己有些懈怠,身体也发出接近极限的悲鸣。
然而,他刚往前踏一步,城防军长又把他拦下了。
“二殿下,死人不能进城,城里已经没地方放这些人了。”
“你瞎吗,谁死了。”
“我是说您背上的死人。”城防军长道。
“他没死。”
“好吧……”
杜光欧刚一要动作,城防军长又按住他的肩。
“你有完没——”
“二殿下,就算我今天放尸体进去,也不能放您进去。”城防军长不知从哪里掏出另一本名册,它封着银边,书面规整,像是本贵重的小型法典。军长指着它,一脸为难,仿佛罪过都因那本小小的名册而起,“因为您的名字在大迁徙的名单上。”
杜光欧深吸了一口气,“——放你妈狗屁!”
他还是骂了出口,此刻,无论曾经接受过什么教育,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有何不妥,他都不管了,也都忍受不了了。
从小灌输的王室礼仪是什么,不重要。教养是什么东西,在当下一文不值。
说他的名字在大迁徙名单上?开什么玩笑,那名单所代表的含义人尽皆知。
随着极寒的压迫,越来越多的农民放弃在乡镇生活。苔原气候没有新生木,烧火的木材短缺,需从极东之地进口,加上陆运费用,普通家庭便难以负担了。
这些种地的、放牧的劳苦人民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寒冷迫使他们纷纷涌进城市中。
近百年来,血皑城的发展突飞猛进,城市人口骤升,加之涌进的农村人口,城内已经不堪重负了。
于是乎,大约七年前,血皑城的城主杜义颁布了一项新政策,每年对城市人口进行一次疏散,派遣一只有劳动力、繁衍力、文化力,并有充足资金的队伍,到未探索之地开垦土地、建立新城。
这每年一次的人口疏散过程,便被称为“大迁徙”。
它本是一项双赢的政策——人口缩减,血皑城的压力得以缓解;有王室贵族的资金支持,普通市民也有机会去新土地翻身立业。可时间一长,“大迁徙”失却了最初的目的,资金一再缩减,疏散人口越来越老龄化,越来越没有劳动力,队伍中也鲜有年轻女人。最终,贫民、孤寡老人、残疾人和罪犯构成了队伍的绝大部分。
如今,“大迁徙”这个词已与流放无异。
说当今城主二儿子在大迁徙名单上,还不如说“冬天再不会下雪”要来得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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