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注细小的血流从燕戎真额头流下,他闭住了一只眼,防止血液流入眼中,整个被打的过程中,他一动未动。
燕雁指着燕戎真,目眦欲裂,眼中有凶光,“你敢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
燕戎真抹去了额头上的血,白洁的餐布顿时染上鲜红。
没有人来劝燕雁,即便是性格温和的大哥,此刻也是垂着眸,不发一言。
燕戎真对自己的父亲解释道:“二个月多前,我从血皑离开,血皑城主被城内的复权派扰得进退无门,我认为他需要外界力量的支援。”
燕雁暴跳如雷,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怒道:“燕戎真,你当初离开甾染,我没拦你。你说你要做外交官,行,我让你做。后来你常年往返于血皑、甾染、摄文三地,一边是杜义那老东西在的地方,一边是和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狗贼,但是,我也没说什么。可是今天,你居然要我去帮当年那个背叛我的男人,你什么居心!”
燕戎真一脸坚定,仰视他的父王,说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血皑城权归他人之手,不战的合约就将打破。南陆维系了二十多年的短暂和平,一夕就会瓦解,而处于白鸣谷的甾染,会被南北夹击,沦落到历史上那种非常不利的境地。”
甾染的武王听闻这番话时,还在急促地喘着气,但是,他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半晌,人也冷静了下来。燕雁坐下去,像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他拾掇了一番桌面上叫他弄乱的碗盘,说道:“我再说一遍,这些话,你和我说没用。现在,城内所有事务都由燕无接手,他如果同意,我无所谓。”
听到这里,燕戎真看向燕无,眼神有些低沉,眼里的嫌恶毫无遮掩。
“没用的。”燕无没抬眼看他的二哥,垂眸轻轻说道,“我说过了,摄文动向有异,甾染所有兵力都必须为此待命。况且,血皑城内发生了什么,与我等无关。”
燕戎真皱着眉,近乎蔑视地盯着自己的四弟。转瞬,他又看了自己的父王一眼,而他所看的两人,都没有回他一个正眼。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在这里浪费口舌了。”燕戎真站了起来,似乎有退去之意。他转向自己的四弟,音色平稳,像是某种难得耐心的诫导,“燕无,再这样鼠目寸光,你会因自己的愚昧付出代价。”
燕无抬头,这才赏了燕戎真一眼,“多谢二哥的教诲,我必谨记。”
燕戎真哼了一声,离开坐席,快步走出了厅堂。
大门闭合,燕雁盯着那里,翘起一条二郎腿,抖着脚,叱道:“没捞着好处,走得倒是挺快。”
古古心想,这还不是你们给逼走的,一个能正常交流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古古什么也不敢说,只敢悄悄啃自己盘子里的牛骨。
燕戎真走后,大哥燕戎陵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一手握着银质的餐具,抬了起来,又放下去,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四弟……”
燕无抬头盯着对面的大哥,问:“怎么了?”
燕戎陵笑容有点苦涩,问道:“是不是我找你的事也没戏?”
燕无沉默了半晌,面对大哥的需求,他露出截然不同的愧疚神情,眼神中与对待二哥时完全不同,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定,“抱歉,大哥,我帮不了你。”
“好吧,我能理解。”燕戎陵说。他把餐具放下,似乎没什么胃口了,又灌了口酒,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既然这样,我也走了。”
燕雁皱眉,挽留道:“这就走了?不再多待一阵?”
燕戎陵道:“镇上还有一堆事等待我处理,趁现在还是白天,能多赶点路。”
几人的父亲说道:“别啊,再待一天,明天让燕无给你找匹快马,一眨眼就给你送回去了。”
“不了。”燕戎陵笑了笑,道,“马匹在这边是稀有物资,还是省着用吧。要不是我那镇子实在有点穷,我也买几匹马给你带过来了,四弟,我记得你很喜欢马。”
燕无轻叹了一口气,音色有些不舍:“大哥,你骑我的马走吧。”
燕戎陵摆摆手,往门口走,“那是你千里迢迢花重金从牧盟进口的,从小养到大,岂能夺人所爱。”
燕家大哥来到门口,朝里面的人扬了扬头,“走了啊,父王,四弟,古古,多加保重,来日再见。”
要离去的男人没忘了稍上她,古古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抬头,朝那人离开的背影挥了挥手,又缓缓放下来。
大门再度闭合,此刻,燕家最正常的人已经离开了。大哥二哥走后,这偌大的餐厅,显得有些冷清。
“唉。”只闻燕雁一声叹息,往肚子里灌了几口酒,摇摇头,像是对远方某处的人说话一般,大声说道,“走吧,都走!这些狗东西,一个也留不住。”
年长者又朝下人要来一个烟斗,后者为他加了烟草,点火。东方烟草的气味扩散开来,有点呛人,但同时令人上瘾。
武王抽了口烟,吐出去,烟雾缭绕之间,他的视线透过来,落在燕无和古古身上。燕雁笑起来,像是在梦游一般,含糊地说道:“还是你们好哇,肯留下来陪我。”
古古赔了个笑,她转头看了眼燕无,燕无笑不出来。
甾染内承从一旁取来方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叠好,放在一旁。他姿态得体,举止文雅,像被驯化已久,灌输过许多繁复礼仪。他朝向主座,说道:“我吃完了,父王。”
燕雁盯着他,烟雾弥漫,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哦,你也要走。”
不知道燕雁这句话中,是否还有别的意思。
燕无站起来,凳子腿和地面发出摩擦声,在沉寂的餐厅中,响得非常突兀,“新一批募集的尖兵已经通过考核,正在军营等候检阅,我去视察一番这批新人的质量。”
古古见他起身,赶紧把手里的进口面馍塞进嘴里,也站起来,躲在燕无的阴影后面。
燕雁磕了磕烟斗,目光扫过桌面,“那这一桌子菜,就剩我一个人吃了啊。”
燕无朝他微鞠了一躬,以示请退,“请父王慢慢享用。”
语毕,他转身,给古古使了个眼色。古古嘴里塞着东西,没法说话,便也朝燕雁点点头,表示她也要走了。
燕雁挥挥手指,让他们走。
古古跟上燕无的背影,走出了大门,门口等候的下人跟上他们,一众人走出建筑,又往外面的马棚走去,去找御用的马车。
身材矮小的经贸师跟在男人的身后,他像是一堵沉默的高墙,一声不吭。
每次,燕无和燕雁会面后,总会变得这样沉默。
而古古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任何一个拥有那般童年的人,被仁慈的独裁者制约,逃不出禁锢的手掌心,最终,都会对自己的双亲变得沉默。因为,那种亲情和被压迫的撕裂感,会让任何人的感受变得复杂,一旦感受变得复杂起来,便会浑浊不堪,很难厘清,最终,只剩下良久的无言。
燕无心情不好,正是需要慰藉的时候。可是,古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创伤,只有施暴者死去,再经过时间的无情碾压,创口才能淡去。
一两句话便能消解的,不叫伤痛。
他们走出了庭院,来到了马棚,有一排马车在此等候,随时准备迎来送往这王城里的大人物。
古古和燕无一前一后进了一辆车,车里有两排座椅,最多能挤六个瘦子,但是燕无上去之后,几乎就把整个空间占了一半。
古古面对面和他坐着,感觉自己非常地、非常地渺小。
燕家人身形高大,一双腿像两杆枪一样,往哪一坐,那两条腿都像是无处安放。车内的地方有限,他伸展不开,只好往侧面挤。古古被他挤得就剩一小块地方,要不是知道燕无平日礼貌得体,只是真没办法了,长腿放不下,否则,她非要跟他说道两句不可。
马车开始行进,下人们步行跟在车旁,燕无掀开了窗帘,无所事事地朝外面看去。
路上有些颠簸,因为甾染是山城,高低有落差,王城位于最高点,军营位于半山腰,他们需要往下走两级山层,才能抵达军营。
甾染自古是一座军事大城,有一套完备的招募体系,最近在招募一批尖兵,往游击队的方向培养,为将来攻破白鸣谷先做准备。
这次招募的最终人选已经确定了,他们经过了一系列考核,包括作战常识、各项体质考验、武器熟练度、服从性高低,和实战考量等等,通过了这些核验的最终十个人,不日将会经过进一步操练,根据实力特征,分派去不同的队伍,投入到实际战争当中。
而当下,这十人尖兵正在军营内等待,等候着燕无的前往。
之所以燕无需要亲自前去,而不是派一个城池的军事代表人物去,那是因为,早在很久以前,类似大元帅一类的最高军事头衔便被废除了。
这与这座城池的历史有很大的关系,它建立在白鸣谷一侧,历史上,一直战争不断。在残酷的战争当中,这座城池活了下来,没有沦为其他城市的附庸,也因如此,它一开始的基调便非常明确,只有保证了自身的强大实力,才有在这个险要关口存活下去的资格。
甾染的军事力量必须强大到无不可及,在大寒潮降临之前,这便是它无可动摇的根本。
大寒潮杀死了绝大多数人类,但是,甾染中的子民所信奉的神明,并没有被那场寒潮湮灭。
在燕雁重振这座城池后,武神依然是城民至高无上的神明,人们崇尚武力,信封武神,而一城之主,既是人们追随的目标,也是离武神最近的代表,更是武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因此,甾染的子民对他的追随者有一个要求,它不成文,但代代如此。一城之主,必须是这座城池最高军事代表人,故而,他需要领兵作战,在所有战争当中一马当先,成为城民心中当之无愧的半神形象。
这也是为什么,甾染不设立大元帅,而是由武王代行其全部职能。也因此,历史上,甾染内承虽只是一届参谋,但其地位却非常之高,因为,在武王外出争战之时,需要有人坐镇城内,而这人当属内承不可。
马车颠簸着行进,一路上,燕无无言地望着车外。古古眼中,他像是某种笼中之雀,正遥望着外界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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