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的一声,陆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个动作十分微妙,差一指就要碰到发际,似乎是因为力竭偶然碰到的,意外地柔软温热——却惊雷一般。
千百条幽微的心思汇成一道没有回头路的利剑,倏尔割断了他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希冀,随后马上被潮水般的恐慌淹没。
……刚才不该凶他的。
胸口疼得不像话,他有些脱力地向上伸手去摸萧璁的面颊,想确认血流的来源,指尖触碰到粘稠的时候甚至抖了起来。
那人一动不动地任他摸,感受到那点冰凉的颤抖,甚至有意无意地迎合了一下,陆洄眼前接着有光进来了,萧璁支起半个身子,满脸蛛网似的血迹。
他看着陆洄惨白的神色,露出一个仿佛是笑的表情。
后者不知道被他这幅尊容里什么东西惊得毛骨悚然,乱了几秒,接着发现血是从他双耳流出来的。至于其他的……
“什么?”
萧璁以为他蹙眉是要说话,把被震得半聋的耳朵往人唇边凑了凑。
陆洄这时候才确认这人胳膊腿都是全的,也都能动弹,气不打一处来,想一巴掌把狗脑袋推开,又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抖得不像样子。
——等等,为什么?
数量如此之巨的高阶灵石,把方圆多少炸个底朝天都是保守的了,哪怕砍掉一半,在场的人都要当时变成肉泥。
为什么这混账替他挡了冲击,还能全须全尾地冲人怪笑?
陆洄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萧璁掀起来,按着他的肩膀踉跄起身朝道场中看。
石壁最外层的亲兵倒了一地,但都还活蹦乱跳地捂着耳目,陆薇甚至看起来没有一点变化。
这爆炸的实际威力与刚才那一同威胁造出来的声势完全不匹配,难道就是给人听个响吗?
“属下这就让人去追!”
周纪一瘸一拐地跳过去冲陆薇吼,陆洄眼前眩晕不已,过了几秒才看清她凝神看着的那片色块是什么。
——以神像为中心的道场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宽约三丈的巨大塌陷。
幽深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鸣秋、秦榕、子夜歌的弟子和上百具玉人一应不见了。
此前种种怪异终于在这画了个句号,陆薇面容冰寒地上前几步,望向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握刀的手指骨节发出令人寒颤的咯咯声。周纪看得差点自己身先士卒地跳下去,那位祖宗突然说:“不必了。”
周纪没听清:“什么?!”
陆薇看上去不想和残废说话,她遥遥和陆洄对视了一眼,大步向回走去。
与此同时,与镜中天相连的水道处终于炸开水花声。隔水罩破裂,天枢阁玄录司掌教胡绪面如菜色地踏上石岸。
胡绪是个面目平庸的中年人,一撮胡子看上去勉强添了点权威,此时也都被菜色连累得霜打了似的。陆薇看了一眼他身后稀稀拉拉窜上来的玄录司弟子们,平静道:“胡掌教,你来的晚了。”
胡绪拱手称是,一会抬起头来,神色晦暗却恭敬:“陛下令大长公主与胡某共查江南百仙会一案,怎么殿下谋布之前,也不与我告知一声。”
“陛下令我与胡掌教查案,本宫是军头,你为副将,我何须事事与你通气?”
陆薇把刀扔向身边的亲兵手里,“何况玄录司总管的是符箓之事,这种场面,太过凶险了。”
一众玄录司弟子虽垂着头,脸色都已不虞,碍于陆薇的名头不敢发作。
气氛尴尬非常,陆洄背着身,把脸埋在阴影里,被萧璁悄无声息地会意了,凑近了些挡住他。
一和他靠近,陆洄方才被外界打断的心潮就乱七八糟地涌上来,简直想象不了一会事毕该怎么办,过了不知多久,前头差点噎死的胡绪终于张口,愈发卑躬屈膝:“那这作乱的贼子,可有落网啊?”
“跑了。”陆薇比了个手势,身后能动的亲兵立刻绕场搜查起来:“人证物证俱在,胡掌教,给陛下的这封折子,是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
入夜,船终于行到别院。
陆洄从看见胡绪那张老帮菜脸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好了,奈何这出乱子非同小可,怎么上报暂且不提,单说爆炸这一声响就不好解释,再上头,西江口的百仙会比试总要个结果,还有……
他可能是贱得,明明现在该操心这些的另有其人,脑子还是止不住地转,仿佛这样就能把别的东西暂时挤到九霄云外一样。
萧璁规规矩矩地扶着他一侧臂膀,陆洄想挣,又根本没力气,恍惚看见那双绿眼睛里有几分雾气。
……好像他此时真的全心全意担心自己的身子,别的什么都不在乎。
陆洄觉得哪里都怪,走进院里没几步路,门口提灯的齐罗立刻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她问,“还有两个时辰前那一声,我在西江口都听见了……”
“师姑。”
萧璁悄悄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了,陆洄却突然目光如鹰地朝齐罗一瞥:“你去西江口干什么?”
“楚秋山。”齐罗从他神情里看出非同寻常,飞快咽了口唾沫:“荆山道院那小孩。我前几天在鱼市街勾搭……阻止她的时候混在花枝里给了她一张传音符……”
“她说了什么?”陆洄毫不停留,又蹙起眉,“直接讲这个。”
“楚秋山今早给我传信,说此案深不可测,大长公主在西江口收网一事走漏风声,逆贼已安排好了接应,要我速往以免生变——”
“什么?“陆洄扶在萧璁小臂上的手猛地紧了一下。
“我不明所以,但话都这么说了,想着去一下也没什么,结果一个熟人都没看见,没多久就听见金鉴池的方向炸了。”
“咳,”萧璁没听清太多,好像拿不准自己还能不能说话,做贼似的轻声道:“我和公羊兄在水下埋伏时,也是楚姑娘跳出来,神色焦急,让我们速往镜中天。”
那道锐利的目光立刻移到萧璁身上,陆洄似乎在理顺前因后果,过了几息问:“她哪里来的消息?”
要是没有楚秋山横插一杠,萧璁说不定不会违令追进镜中天,两个天魔引不会当头对上,也不会戳破——
等等,陆洄强制自己找回理智——天魔引之间不死不休。
把萧璁引入道场,最遂谁的愿?
江安天上的乌云散了,露出顶上更大的一块阴霾,他脚步虚浮地往里走,被人碰到后背才意识到自己在咳嗽,一边咳一边想:楚秋山到底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小姑娘是薛春兰的弟子,一脉相承的脸臭脾气坏,能干出击登闻鼓告玄察院这种事,当然也有潜力被当棋子耍。
那……是谁告诉了她子夜歌还有接应的消息呢?
榴花使和陈谟都扣在大牢里,谁又是那个接应?
萧璁扶他坐下,看人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一会终于忍不住说:“让师姑先给你诊个脉,好不好?”
陆洄被思绪压下去的心惊肉跳倏地又被扯出个毛边,莫名觉得这个“好不好”除了央求,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旖旎滋味。
“先让她治你的眼瞎耳聋。”他不管不顾地骂完,见后者又把头一歪,狗似的侧着脑袋理解他的话音。
……真是要了命了。
陆洄想不通萧璁怎么还能没事人似的和往常一样凑在他身前,情爱、尤其是有违人伦的情爱不是一件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的衣服,一旦沾上,要么束手束脚,要么丑态毕露,窗户纸一旦捅破,人就不是以往的人了。
鸣秋一样,皇帝也是一样。
而萧璁看来竟然十分坦荡,甚至没有刻意疏远他,仿佛是什么就是什么,与他无关,于陆洄这个对象也没什么干系。陆洄越想他以往种种行径,越觉得毛骨悚然,好像被架在火上烤,香味都冒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死了。
篝火本人倒十分稳定,见他发脾气,依旧添衣倒茶几不误。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长公主那边肯定抽不出身来。”萧璁听不清自己说话,仿佛也怕他听不清似的,咬字意外珍重:“传言总少不了,皇帝那边也必然要加压。但要结案,还得捋一捋人证物证,急不来。“
反正回话了他也听不到,陆洄没出声,依旧忐忑地想着:他就不怕吗?
“能在公主手下脱逃,所谓的‘后手’也容易找出处,左右要去燕都,说不定也是个好机会。”
萧璁娓娓续道:“你不许师姑诊脉,让我看看,可以吗?”
不怕我这么个不好相与又不好伺候的病鬼——也不怕弄成像皇帝那样,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陆洄依旧没答,萧璁的指腹已经擦过袖子,克制地覆在他手腕内侧。
几息后,他微微松了口气,起身道:“今夜不能再劳累了,忧思伤身,你先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陆洄觉得应该从此禁止他说“好不好”这仨字。
正想着,雀灵突然叽叽地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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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055土中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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