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璁想:太好了,他是来把我就地正法的。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隐约听见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或许提着剑,或许手上还满是闻人观的鲜血。蚂蚁仙人们齐齐猖獗大笑着,当中簇拥出一个女人形象,恍然就是初入紫极塔时神神叨叨的“塔灵”。
阿古洛用着贺云枝的嗓子,刻毒而妩媚的声音响彻塔内:“这就是你还给我的孩子?”
下一秒,梅香扑面。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到来,一双带着凉意的手环在了他的背后,几乎有些奋不顾身的味道。
是陆洄……
陆洄抱住了他。
那人的环抱比想象中还要单薄。萧璁听见他寒凉道:“滚。”
“中原人,你还真是以直报怨……”阿古洛的声音陡然凌厉,“你以为他能逃脱天命吗?”
“我就是那个能让他逃脱天命的人。”陆洄说,“现在滚,从他身上滚下去。”
它遗憾地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已经洗刷掉了邪劲,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这么痛苦吗?”
贺云枝站在那,似乎想伸手碰到他的脸颊,而陆洄已经先一步把人拢进自己的斗篷。
“那就睡一觉吧。”她看着满脸肃杀气的清瘦人影,不知冲谁笑道,“睡一觉,就什么都明白了。”
接着,幻境霎时展开,笼罩整个紫极塔。
*
“阁主,于莲白招了。”
案边闭目养神的年轻人闻讯睁眼,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庞白皙、身量挺拔,眉眼尤其浓墨重彩,传讯的天枢阁弟子下意识回避眼神,年轻人遂将手里把玩的镇纸放下,拂袖起身:“其他人的供词对过了吗?”
弟子亦步亦趋跟上:“对得上,几个阉人和宫女都指认于莲白主谋,陛下乃是受人蒙蔽——”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突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眼中阴霾一闪而过。
“怎么了?”他转头看了弟子一眼,眉心依然微蹙:“继续。”
“是。”弟子赶忙道,“……陛下乃是受人蒙蔽,属下觉得……”
陆洄径自打断:“备马,去镇恶司。”
其时夜色弥天,堂外枯枝簌簌,抬头看不见星星,弟子默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年轻的阁主恐怕嫌他自作聪明,心有余悸地称了个是,从廊上折返。
弟子走后,陆洄按了按太阳穴。
如今应当是乾平三十年春,明华夫人殡天后四个月。皇后请来的这位鸿羽道人眼里揉不下沙子,又不巧是一位威名赫赫的当世大能,灵童血祭刚被他捅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熬了几天几夜的鹰,方才审问出个大概。
脱离健康体魄已经太久,倏尔回到十七八岁的身体,连一点头疼都显得尖锐,陆洄站了片刻,等眩晕稍稍退散,翻身上马。
其实细想一下很容易反应过来——从看见壁画开始,他们就已经进入天魔的幻境了。陆薇远在云陵鞭长莫及,那“闻人观”根本不可能看见什么她的副将,是阿古洛听见他们的对话,胡编乱造出来的一段答复。
接下来“贺云枝”出现,又把他们拖进下一重幻境。
幻境这东一般有一定的认知局限,基本不可能原样模拟一个世界出来,方才和他说话的弟子、包括这一院子的人大约都只是走过场的皮影木偶。只是这次和花神亭不同,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而且好像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贺云枝想让人干嘛?
那人浑身颤抖的触感仿佛还在怀抱中,陆洄看了看自己握马缰的手,年轻光洁修长有力,挥得了三尺剑,挽得了六钧弓,如果是现在这双手……说不定能牢牢护住他。
史樵这时急急忙忙从屋里追了出来:
“见好就收,于莲白已经招了,陛下就是受人蛊惑,你不信也得信。现在跑过去有什么用?你还想问出别的吗?”
说罢他看见对方的脸色,又唉了一声把怀里鼓鼓囊囊的一团递过去:”我和你去。夜里没那么暖和,多带一件。”
陆洄看见那土蓝色的半旧披风,皱了皱眉头,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走。”
二人策马出天枢阁,陆洄打头,径直往西跑去,史樵在身后追上,叫他:“不是去镇恶司牢房吗?”
风声打在脸侧,陆洄头也不回:“去紫极塔。”
当年当夜,他确实是又去了一趟镇恶司。史樵说得对,乾平帝只能是受宫人蛊惑,审不出别的什么。索性今晚怎么也不耽误结案,那么不如试试——这幻境崩溃的边界在哪里?
三更半夜,街市寂静无人,陆洄纵马疾驰,两侧街景飞速后撤,行至大千门正对的横街时,他突然急转,钻入巷道。
“不是,说好的紫极塔呢?!”史樵喊。
小巷幽深的阴影将身影吞噬,落雨般的马蹄声渐渐停了,陆洄把史樵的大呼小叫扔在外面,眼神晦暗。
本来该是块热闹的居民区,夜里横街上可能听不到动静,但走进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静得瘆人,连声犬吠都没有。
好像这些民居都只是摆样子的空壳,里面没有一个活人。
他调转马头,不等史樵和赶过来的禁军掰扯,自己奔向紫极塔。
天枢阁派来的驻守的弟子竟然全在外围,塔前真正看顾的是乾平帝的玄衣卫,其中头领直接拦在马前行礼:“殿下。”
塔身只打好了基础,建了地宫和半层檐墙,好像地面上一块巨大的疮疤,陆洄问:“陛下让我查案,却从来不许我进入紫极塔吗?”
玄衣卫:“紫极塔名义上毕竟是夫人的陵寝,这……”
未等说完,陆洄竟然一夹马腹,直接向里冲去!
疮疤的真容很快完全露在眼前,陆洄下马时一扬手,一圈玄衣卫的武器便自动升空,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地宫门前此时突然窜出来一个胖子,二话不说扑通跪地。
高象满头大汗:“阁主,您听我一句话,这里……真的不能进啊!”
陆洄看了看外围高象带来的弟子,又看了看塔前虎视眈眈的玄衣卫,勾了下嘴角:“你就是靠这种本事当了这么多年的代阁主的?”
高象没听明白,跪得愈发恭谨:“这里面是陛下的脸面,不管阁主打算怎么处置,只要您今天进去了,陛下就没法当您没见过……”
陆洄双指一点,石门向内打开:“你不说今夜我来过不就完了?和和美美皆大欢喜,高大人不最擅长这个么。”
说罢,他迈入塔身。
地宫里的棺盖并未用蜡封死,尸体头顶三足金乌的眼睛细看是两个细小的通风口,陆洄振袖一挥,贺云枝的真容暴露在空气中。
的确如苗金贤所说的一样,胸口起伏,宛若沉睡,不仅没有死尸的悚气,反而华彩照人,仿佛神妃仙子。在这恬然美人的身侧,棺材的内壁密密麻麻画满了血字符咒。
那是镇压邪祟的术法,层层加固,将天魔牢牢封印在贺云枝体内,无法从镜魂双塔脱身。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陆洄毫无畏惧,用灵识探上贺云枝的尸身。
你是想做神仙,帮他脱离苦海,还是要当伥鬼,把他拉下水底?
贺云枝体内的黑雾不安地涌动起来,似乎在啸叫什么,紧接着,陆洄的灵识猛地一顿,聚向尸身的左手。
那小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在满棺的雍容珠宝中不值一提,陆洄捏住扳指,往下一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缺了一截小指骨。
蓝珠将自己的一截肋骨安到谢涵云身上,由此将他变为傀儡,那贺云枝做了什么?
*
回程时马速慢下来了,史樵跟在他后边絮絮叨叨数落着,等他喘气的档口,陆洄问:“说完了?”
史樵:“?”
陆洄一勒缰绳,又换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史樵:“有病啊陆泊明!你那点幼稚脾气全使我身上了,敢不敢和你家六殿下这么干?!”
夜风呼呼作响,陆洄一会就再听不见史樵的声音。
既然已说好是个幻境了,我怎么不能试试看?他想,万一——万一那人也在这呢?
他心里并没着意想,可脚下已经下意识往那条路上奔去,不一会,民居齐齐变成了贵人府邸朱红的外墙。
这是永安侯府的后院,重重深庭外,穿过的风声愈发尖利,恍惚好似野兽啸叫。
不,好像真的是狼。永安侯世子养了不少狼犬,用来惩戒刁难下人是常事,陆洄猛地握紧了缰绳,紧接着,院墙之上突然滚落一道黑影,正落在马蹄前。
马受惊一嘶,抬蹄便要踏,被他死死控住,勉强落在了人影几寸外。
血腥味蔓延。
连串的血迹在地上绽开一片,那小东西看不出年岁,裸露的手脚都有猛兽齿痕,勉强抬起头阴戾地看了他一眼,像小兽呲牙。
月光一晃,照见了那双碧绿的眼眸。
*
景城王府难得乱作一团,殿下大手大脚,平常在外头丢什么东西很常见,从来没有捡回来什么玩意,陆洄把人在寝殿放下,解开包着的披风,露出浑身大大小小的伤痕。
管家差点晕血:“去去去去我去请大夫来,刘嫂,打水去!”
丫鬟把巾子拧了,陆洄竟然亲自要过来,从脸开始擦起。小孩擦净了,长得还挺好看,被他摆弄就不声不响地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
陆洄喂他止血的丹药,也二话没说就吃了,乖得和记忆里大相径庭。陆洄觉得奇怪,问:“你不怕我害你?”
紫极塔里,他明明白白看见了萧璁被天魔侵染的过程,可对面的云陵明明就有更纯种的贺家人,天魔也不是过不去,为什么要同萧璁谈天命?
面前这个碧奴是被幻境吞噬心智的萧璁,还是它造出来的学舌鹦鹉?
“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了。”小孩目光炯炯,“你杀我,或者让我去杀人,干什么都可以。”
陆洄沉默了半晌。他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么造句,是只有狼心狗肺的小文盲能讲出来的东西。萧璁……萧璁长大之后辞藻比这华丽些。
陆洄:“你叫碧奴?侯府的人为什么放狼咬你?”
小孩一愣,默认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似的,乖顺答:“世子要和我脱衣服,我咬了他。”
他又说:“我知道那是在干什么,我娘给我讲过,我生在歌楼里,见得可多了。”
“……”
陆洄觉得童言无忌实在是难以招架,他理解了一下这句话,想起那位神秘的哑巴娘,突然问:“你娘呢?你为什么自己被卖到侯府去了?”
“她疯了。”碧奴眨了眨眼,“突然疯了,跑了,没人知道去了哪,最后也没找到。”
他语气中没有鲜明的怨恨,却一字一句,时间都说得分毫不差:“那天立冬,她把我一个人丢在楼里睡觉,我醒的时候太阳落山,皇宫有敲钟的声音。”
夜色静谧,陆洄眯起眼睛,顿觉四下寒凉。
——那正是明华夫人咽气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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