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筹备雷厉风行,三日后果然在承德殿摆开了宴席。
靳羽轲提前空出这天来准备赴宴,华贵的龙袍与头冠依次加诸于身,他如今已经习惯了这样繁复的打扮,一路上有轿子伺候,也不会觉得多疲累。
只是心理上,难免还是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麻烦事而感到疲惫。
每当这时候靳羽轲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冉重钧的身影,至少在他身边,靳羽轲可以短暂地放下朝政的压力,因勾心斗角而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像久违地泡在温泉里,责任像衣物般一件件离开他的身体,轻盈愉悦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爱,靳羽轲很清楚,他只是在利用冉重钧,利用他的善良和体贴,为自己谋取喘息的机会。
对一个爱着他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利用无疑是残忍的,亦是不公平的。
他必须戒除对冉重钧的依赖。
张韫玉检查了皇帝的衣饰穿佩无误,便告退去另一边忙冉重钧的事,他也是今天宫宴的关键人物之一。
绕过景阳宫狭窄的内部通道,张韫玉来到暖阁里,看到素衣简净的青年,认命般叹了一口气。
冉重钧甚至并未束发,三千青丝垂落,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冷漠神情间一抹疏离,更为这美貌增添别样的韵味,让人只需一眼就注意到他过分锋利的五官。
张韫玉看看一旁放着的帕沙风格衣物,这些都是小皇帝特意派人加紧赶制出来的,对一个质子来说,可谓是给足了体面与尊重,即使是她也只能从中感受到用心,根本猜不透冉重钧此刻到底在为什么而生闷气。
——不,她大概知道其中原因。
张韫玉坐到冉重钧身旁,轻声问道:“你还在纠结谢将军的事吗?”
冉重钧沉默着摇了摇头。
张韫玉彻底疑惑了,不是因为这个?
冉重钧低声道:“我哪有资格纠结。”
——没猜错,就是因为这个。
张韫玉在心里为自己的判断力无声喝彩。
想了想,张韫玉安慰他:“其实你没必要担心,谢将军她根本不喜欢陛下,陛下也不可能强娶她这个大功臣吧?这婚约,到最后肯定要取消的。”
“我在意的不是婚约,”冉重钧沙哑着嗓子说,“是他竟然爱她入骨。”
爱到因为被她拒婚就当场病发,再度濒死。
张韫玉沉默了。
其实她根本不信现在这个皇帝是真喜欢谢蕴清,他发病没准是因为别的,比如说他身体就是这么差,或者冉彦召说了什么之类的,只是碰巧赶在谢蕴清拒婚的时候罢了。
但她也说不准这小皇帝病好后还拖着不肯退婚是为什么。
总不能真对谢蕴清一见钟情了吧?
之前也没看出来他喜欢女人啊?
而且——不是她对谢将军有偏见——但是喜欢谢蕴清的男人真的喜欢女人吗?
搞不清楚靳羽轲死拖着不退婚的理由,张韫玉也陷入了迷茫。
冉重钧还在为他的感情伤悲,拖着不愿换衣服准备宫宴。
他也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他既不是大梁的臣民,亦不是帕沙使节的一员,实在没有必须出席的义务。
张韫玉可不听他狡辩,坚持说他“作为帕沙的王子”就已经构成了必须出席的理由。
到最后两个人谁也拗不过谁,张韫玉见时间已经快来不及,只能使用最终手段:“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请陛下亲自来跟你谈谈。”
反正小皇帝也只是想跟你见一面说说话,那何必拖到宫宴上耽误正事呢,你俩不就住一个宫殿里吗!
这招的确有奇效,冉重钧的脸白了白,咬唇为难一会儿后艰难地答应了,然后一把将张韫玉推了出去:“给我点时间,我要换衣服。”
张韫玉在门外啧啧称奇,没想到他这张脸还能再白一点,白纸已经不能形容,简直像水乡的粉墙。
任务完成,她也终于能歇一会儿,等晚上宫宴开场,恐怕还有热闹看呢。
夜幕降临,殿内烛火通明,丝竹悦耳。帕沙国使节团、新近班师回朝的大将军谢蕴清,以及一众朝中重臣悉数到场。
一时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歌舞升平、邦交和睦的景象。
靳羽轲作为主人,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神色淡漠,言辞得体,尽显帝王威仪。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全场,寻找那个最重要的身影。
果然,冉重钧到了。
他没有穿靳羽轲安排的帕沙服饰,而是一身素雅的白衣,与他皮肤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即使坐在席上,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松,用那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态度。
他的神情是令靳羽轲陌生的清冷疏离,只是安静地坐在帕沙使节团对面,仿佛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甚至冉彦召几次想同他眼神交流,都被他若有若无地回避。
靳羽轲在心底叹息,他大概能猜到冉重钧在为什么闹别扭,谢蕴清这个“未婚妻”还不至于有这么大威力,真正的理由应该是,两国和谈时把他当条件与筹码的事实。
冉重钧现在的身份本质上就是两国博弈的棋子,这对一个人来说是极为严重的物化。
但,无论是他还是冉彦召,即使再心疼冉重钧,都无法改变他如今的处境。
靳羽轲本想用帕沙服饰这种外在因素让冉重钧心里好受一点,却不料弄巧成拙,冉重钧没有穿那身衣服就是在无声地抗议——他可以为了国家去死,但不能作为国家战败的象征被敌国拿来谈条件。
知道帕沙王国特殊的权力结构后,靳羽轲隐约有一个猜想,冉重钧刚来大梁时候是真的想寻死。
但,他不能是自己去死,而是要死在大梁的手里,这样才能让帕沙王室有足够的借口集合全国兵力,向大梁开战。
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是因为爱上了他吗?
可现在,靳羽轲隐约觉得,冉重钧又在想寻死。
他放弃了对他的感情,抑或因爱生恨,这些都不重要。靳羽轲只知道,重要的是,他不想看到冉重钧这幅样子。
冉重钧不该是这幅毫无生气的模样。
宫宴开宴的时间快到的时候,赵霖急匆匆从后殿上前,在靳羽轲耳边低声道:“谢将军到宫门了,还……带了一位姑娘。”
来了。
靳羽轲叹了口气,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了,谢蕴清都为了那姑娘拒婚皇帝了,皇帝召她参加宫宴,在她眼里恐怕和挑衅没什么两样。
只希望那个薛雁来不是个拎不清的人,能拦着点谢蕴清,最起码别让她当众给他这个皇帝难堪。
不多时,一身玄色劲装的谢蕴清挽着一个白衣胜雪,清冷似月的女子进入大殿。
这女子着素白宫装,织金绣银、下缀珠玉,广袖曳地如云。虽看得出是为佳人,却面覆轻纱,仅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美眸,瞳如寒潭映灯,眸含千山暮雪,空灵得似不食烟火。
她立于这宫宴之上,满殿珠翠绮罗之间,满堂喧哗皆隔作背景。
一顾之间,便令满座屏息,落针可闻。
靳羽轲也看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看到宫宴上那么多官员都露出出神的神色,干脆咳嗽两声,又眼神示意赵霖救救场。
赵霖心领神会,高声道:“征西大将军谢蕴清到,赐座——”
这一声把绝大部分人的神志都唤回来了,念及这还是在宫宴上,刚才失态的官员神色都有些不好看。
再一想到这女子是被谢蕴清带来的,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的脸色更是精彩纷呈。
不是他们说话难听,但是这行为跟逼宫有什么区别?这个谢将军也真是胆大,仗着刚立下军功,行事就这么猖狂了。
倒是也有人怀疑谢蕴清只是利用这个女人退婚,不过不管怎么说谢蕴清想悔婚当朝皇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往小了说也是言行无状,要是往大了说,这婚事可是她的亡父跟先皇一块订下的,她这不是忤逆不孝吗?
更有些人想得深一层,这皇帝要是答应她,那皇帝也是忤逆不孝了,要是谢蕴清做得再绝点儿,嘿,皇帝还真没准为了安抚她这个有功之臣捏着鼻子应下呢。
如今这小皇帝是前有狼后有虎,不管怎么选,最后都得背上至少一个骂名。
不少出身世家,和皇帝不怎么对付的官员已经开始准备看小皇帝的笑话了。
靳羽轲恍若未觉,等谢蕴清携薛雁来入座后,还笑着朝她举了举酒杯,一副君臣和乐的模样。
当着一众官员还有帕沙使节的面,谢蕴清肯定不能跟靳羽轲这个皇帝甩脸子,当即就举起酒杯恭敬地低头奉酒,然后仰头干了一杯。
她率先做出服从的姿态,靳羽轲也就能松一口气,相信她最起码不会在这场宫宴上公开发难。
令他惊讶的是,坐在谢蕴清一旁的薛雁来也举起了酒杯,跟着谢蕴清一起奉酒后一饮而尽。
没想到这看似遗世独立的清冷美人,其实颇懂人情世故的道理。
面纱掀起又飞快落下,靳羽轲隐约瞥见她的面庞洁白如玉,但却被一道疤痕横贯。
想必这就是她戴面纱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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