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楼沉默着,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避开身后之人的手。
似乎察觉到他的默许,那双手一点点缓缓收紧。
玉偶许是感受到了他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像无助的幼兽一样偎紧了他。
从身后传来的温度让谢微楼莫名想起来在灵枢阁夜晚,那个本来让他感到不堪的,潮湿又炙热的拥抱。
环着他的双臂不敢像上次抱的那般紧,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微微绷紧,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力道。
谢微楼忽地伸出手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前。
玉偶毫无准备,后背撞在了窗棂上,引得月影摇晃。
他逆光而立,谢微楼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一定又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谢微楼仔细看了他片刻:“抱我。”像上次那样。
这两个简短的字刚一脱口,他便清晰地察觉到身前的人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无比,就连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眼见着对方迟迟没有任何动作,谢微楼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不愿意?”
“意” 字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谢微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
在得到自己的许可后,玉偶几乎用尽身体中的力气地抱住他。同上次那般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侧,炙热的呼吸如滚烫的微风,扑上了谢微楼的皮肤。
谢微楼长睫低垂,心底方才消散的涟漪再次蔓延开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产生的源头是什么。
他习惯了孤独,也习惯其他人对他若即若离的模样。可现在谢微楼不得不承认,他并不讨厌枢玉的拥抱。
这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小偶,灵脉里流淌着他的仙力,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
更何况他的体温,和他皮肤下灵脉中充沛的灵力流动,都让自己这具即将衰颓的身体觉得很舒服。
于是谢微楼抬起手,手指轻轻抚上着怀里人的长发,目光却投向墨蓝色的长空。
他几百年的光阴如今只剩下不过六个月的时日。既然如此,为何不顺从着自己那些曾经被刻意舍去的**,好好放纵一次。
他看着因为过于用力而浑身颤抖的人,继而抬起他的脸,玉偶凝墨一样的瞳孔中像是初生时的那样,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只是睁着眼睛注视着他,那张精致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谢微楼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失望。他很清楚,仙偶是没有情感的,这就意味着即便自己哪一天死去,他也不会为此伤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话一出口,他便瞬间回过神来,心中当即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居然对着一个由玉石雕琢而成的小仙偶说这些。
玉偶迟迟没有动,过了半晌,它才缓缓松开胳膊,随后抬起那略显僵硬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点在了谢微楼的胸口之上。
他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那每一个字落下的速度都极慢极慢,仿佛是在倾尽所有的心力。
等到他收回手指,谢微楼的心里也清晰地浮现出被写在胸口处的几个字。
【枢玉会永远陪着主人。】
良久,谢微楼轻轻吐出三个字:“我困了。”
玉偶立刻有了动作,他飞快地握住了谢微楼的一只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带到窗下的软榻上。
玉偶靠着一侧坐了下来,接着抬头用黝黑的眼睛看着谢微楼。
后者几乎立刻便猜到他的意思,谢微楼在原地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脱掉了鞋子,然后顺势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了玉偶的腿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一种别样的氛围悄然蔓延开来。
玉偶的手指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冰冷生硬,他的指腹柔软带着一层薄茧,带着些许力度揉上谢微楼的额角。
谢微楼轻笑出声:“这也是你从其他仙偶那里学的?”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得到玉偶的任何回应。
充沛的灵力自玉偶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带着一股清幽的香气,如轻柔的纱幔一般将谢微楼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他的身心都在这股芬芳的抚慰下愈发放松下来。
在合上眼之前,谢微楼透过朦胧的视线,隐约看到玉偶正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
再次睁开眼,半空中漂浮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宛若天边晚霞的碎片,轻轻环绕在谢微楼的周围。
雪色的仙袍被这些燃烧的花瓣簇拥着,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站在这里。
燃烧的花海间,生长着一棵形状怪异的,通体银白色的树。
这棵树仅有五根枝干。
它们从粗壮的树干顶端伸展出来,宛如一只雪白的玉雕的手从血红的花瓣深处伸出,向着天空伸展做出擎举的动作。
在那只巨“手”的掌心之中,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身鲜艳如火的红色嫁衣,裙摆如红莲盛开。
在那破碎的衣摆之下,一条巨大的蛇尾蜿蜒而出,金色的鳞片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它紧紧地缠绕着雪色的树干,几乎与这棵树融为一体。
女子的面容隐藏在一面点缀着珍珠与金色丝纹的面纱之下,唯有一双金色的,竖直的瞳孔冷冷地盯着谢微楼。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幽幽回荡,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你还没有死。”
她慢慢抬起眼,金色的蛇瞳间仿佛蕴含着狂风暴雨,滔天的恨意在其中汹涌澎湃,笔直地射向树下的白衣人。
“何必这么着急?”
谢微楼见怪不怪,他伸手夹起肩头一片血红的花瓣:“本尊死的时候,这个梦境也会坍塌,到时候你也会魂飞魄散。”
女子充耳不闻:“我的夫君被你锁在塔下几百年生不如死...我的族人被你屠戮干净...哪怕魂飞魄散,我一定要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微楼点了点头:“在本尊看来,你还是比你夫君强上一些。”
女子金色的蛇瞳盯着树下云淡风轻的人,朱唇轻启:“你还是那般狂妄。”
谢微楼勾起唇角:“不是所有人都有狂妄的本钱。”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巫族的预言从不会出错。我耗费全部生命请求巫祖对你降下的诅咒,也一定会应验。”
“这真是本尊见过最没用的诅咒。”谢微楼撩袍在树下坐了下来,殷红的花汁染上雪白的衣摆。
“虽然你的诅咒很没用,但你的毒起作用了。”
他舒展云袖,墨色的发丝在身后的赤色的花雨中翻腾:“如你所见,本尊快要死了。”
他伸出手露出腕上的划痕:“你逼得本尊不得不用这种自损的方法来苟且。早知道你这么决绝,当初本尊真的应该将你和盛无极一同封印。”
女子恍若未闻,金色的蛇瞳盯着那道白色的影子,仿佛在凝视他的未来:“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失去你最引以为傲的一切,这就是你为狂妄自大而付出的代价。”
谢微楼用指尖掸去肩头的花瓣,眉宇间依旧带着月华的色泽,他轻轻一笑:“那又如何。”
他微微抬起下巴,眉宇间一如既往的高傲:“有魔尊和巫祝陪本尊一起,本尊有什么可担忧的。”
女子盯着他,再未发出只言片语。
谢微楼也不再理她,片刻之后,漫天飞舞的花瓣忽然变成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从空中直直坠落而下,最终散成一地尘埃。
就在眼前这绚丽的梦境开始分崩离析之际,谢微楼蓦地感受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且柔软的触感。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边,然而指尖所触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每当饮下“浮生”之后,他的神魂便会被拖入这片由瑶光创造的花海之中,而在月华殿里,他的仙体会陷入沉睡。
这期间外面发生的事他是感觉不到的,除非有人很接近他的肉身。
就比如偶尔腕上传来微痒的感觉时,谢微楼知道那大概是他的玉偶用刀划开他的手腕。
然而这一次好像不大一样。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唇角处毫无预兆地再次传来了一阵极为轻浅的刺痛感。
那略带酥麻的痛感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一阵难以忽视的痒意蔓延开来。
仿佛有什么温暖潮湿的东西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唇角。随后,那东西竟在自己唇上辗转流连。
谢微楼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打断。唇上不断传来的奇异感觉,让他一时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眼前最后一抹残红也化为灰烬散去。
来不及多想,谢微楼径直睁开眼,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专注看着他的眼睛里。
少年无声地垂头看着他,面容在烛光中半隐半现。火光跃起,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谢微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唇角,正要开口问问他刚才在做什么,就见玉偶默不作声地将手里沾湿的帕子放到一侧。
接着,他再次温顺地垂头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谢微楼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唇角,难不成刚才自己嘴角沾了点心渣滓?
可枢玉未免也太用力了些,他怎么觉得自己的唇角都有些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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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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