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庆滔对他表示感谢,“你的努力我看在眼里,小翊最近是变了,真没想到你那么厉害,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变好变坏总归是有所变化,还被雇主看在眼里,他要是那么想,尹岁庭也没办法,只是内心自知无功不受禄,“哪里哪里。”
“你就不用谦虚了。”
他倒也想谦虚。
病人尚处于观察期,尹岁庭每天例行和他聊天,找他感兴趣的话题,从应恕翊的一举一动,猜测他的性格,别人说他暴戾,尹岁庭认为他隐藏得很深。
这是最难测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应恕翊的极限在哪里,他的狠能狠到什么地方去,他的好又能体现在哪些方面,尹岁庭暂时没看出来。
他想起老师提起过书本中只是最完美的理论知识,现实如何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还是他太年轻,缺乏经验。
老保姆打扫储藏室,收拾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旧物,其中有一整套未开封的水彩画工具,她睹物思人,“夫人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定制款,当时花费了不少心思,看来也用不上了,现在放着光占位置。”
在画笔进垃圾桶之前,尹岁庭及时制止,这人不能说多节俭,总觉得某些东西一定赋有很多意义。
他曾经学过绘画用以打发时间,擦拭外表的灰尘,拆封打开,里面分为上下两层,全是崭新的工具,放置多年的水彩仍未褪色。
尹岁庭上手尝试画了几道线条,不枉是名家定制,落笔丝滑流畅,他索性旧物重新利用,近几年全心投入工作,多有手生,正想着拿来练练手。
园丁抱着新鲜的月季花路过,瞧了两眼他的架势,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嘿,尹医生作画呢。”
尹岁庭视线定格在一团团绽放的月季,有了想法,提笔落下,两朵生动形象的月季跃然纸上,赢得了老张连连赞叹,“不愧是学艺术的。”
“业余的爱好而已,”尹岁庭如实说,他略做思考,画了一望无际的金黄田野,风吹麦浪翻滚,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呢?
他提着白色的颜料迟迟未动笔。
像是某种心灵感应,尹岁庭不假思索地看向二楼正向阳的卧室,对上少年冷淡的眼睛,应恕翊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明明隔着那么远,可他就是模糊看到了上扬的弧度,等眨眼再看,只余窗帘拂动。
转过头回到水彩画,忘记画笔悬于纸张上方,胳膊肘一动,那块白颜料点缀在稻田中间,笔毛带过的尾部像一片漂浮的羽毛摇摇欲坠,和刚看到的纱帘重合。
来了灵感,尹岁庭简单几笔勾勒一个小孩的轮廓,白衣翩迁,看不出像谁,执笔的人心里想的是谁,他画的就是谁。
他在相邻两田地间的羊肠小路补充一只活蹦乱跳的狗,陪伴小孩在麦田肆意奔跑,向着天地,向着自由。
尹岁庭近看远观,自己很满意,围观的园丁用尽毕生所学夸赞道:“能看出是个人模样。”
“嘿,您可真会说话。”尹岁庭笑了两声。
他没怎么画过生活的、真实的人像,让人保持不动的那种,曾有人自告奋勇地说愿意当个稻草人,他认为画画如同摄影,也需要充满感情。
其实拍照的人不需要技术多精湛,设备多齐全,只要他看镜头里的人有感情,就算举着手机,随便找个角度,那人仍能在照片里活起来,时隔多年仍有生命力。
尹岁庭画人像总拿捏不准那个度,他始终理性看待,比如色彩、笔触、质感,画来画去,别人说很逼真,好像就因为很逼真才丧失了部分鲜活感。
他画了几个人的背影和侧脸,莫名有些烦躁,废纸扔在脚边积成一堆,他对着新的空白纸发呆,最后跑楼上敲响了应恕翊的房门。
这次应恕翊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团成一团,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恐怕再躺下去他会直接生根发芽了。
打开门带起的风掀动窗帘,明明暗暗间看到应恕翊抱膝而坐的轮廓,他走上前半蹲下,“今天阳光挺好的,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应恕翊看着他并不答话,尹岁庭也没想征得他同意,只是在外面极为偶然地向上一瞥,觉得他总闷在屋子里不是个办法,不见太阳光,这棵小苗可该怎么长大啊?
“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像一只吸血鬼呢?”尹岁庭连说带比划,呲着牙做出凶恶的表情,“常年处于阴暗中,视力会退化,甚至有失明的可能。你见没见过海底的一种鱼,它因为长居深海区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比如说瞳孔的神经会……”
“啰嗦。”
应恕翊放下托着下巴的手,向尹岁庭伸去,尹岁庭一开始没看清,等他不耐烦地晃了晃,他这才反应过来,握住冰凉的手把人拉起来。
两只手一直没有放开,尹岁庭牵引他走出房间,渐渐来到光亮处,对他来说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就连在昏暗卧室坐了几分钟的尹岁庭,也因为强光照射,眼部疼痛起来。
两人站在玄关处,尹岁庭单手捂住他的双眼,由此看清了他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不行,太亮了,我们在客厅坐一会儿也可以。”
“先闭上眼。”
应恕翊听话地闭上眼,不再用长睫毛搔他的掌心,任由他把自己引到沙发边。
尹岁庭慢慢放开了手,挡在他的侧脸,循循善诱道:“慢慢睁开。”
他的话像是某种咒语,应恕翊睫毛轻颤,掀开了眼皮,看清这个一直锲而不舍地骚扰他的人。
尹岁庭长了一张清秀而温和的脸,如果别人是刀削一般的脸庞,那他就是如水般细腻,微微弯起湿润的眼睛,轻声细语像枫叶滚进秋水荡漾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能看清我吗?”
应恕翊眨了眨干涩的眼,生硬地说:“我还没瞎。”
小孩不会聊天,根本不给面子,尹岁庭也不恼,保持弯腰的姿势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好,我知道。”
头顶的触感软乎乎的,应恕翊正想躲避亲密的接触,尹岁庭先他一步离开了,把画具从户外搬进来,“介意我’侵犯‘一下你的肖像权吗?”
应恕翊口头说着介意,却是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他没有摆出标准的表情和动作,只是坐在那里,坐累了还躺一会儿。
参照物一会儿变换一个姿势,尹岁庭东一块西一块地绘画,没有给予他更多的要求,或许从应恕翊下楼的那一刻,他已经心满意足,觉得朝向胜利迈近了一步。
进进出出的佣人看着乖巧配合的自家小少爷,全部目瞪口呆,表面上脚步匆匆波澜不惊,暗地里偷偷为尹岁庭竖大拇指。
尽管应恕翊这个模特当得不负责任,给他增加了不少技术上的难度,尹岁庭还是一笔不差地画完了。
“小孩本人是可爱,可惜了我的画功练得不到家。”尹岁庭自惭形秽地摇着头,揭下来纸张,走到阳光处晾干。
画上的人与应恕翊有七分相似,低头盯着某处发呆,背后繁花似锦,冲淡他本身阴郁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清秀,嘴唇轻抿,像是在为某件事某个人而怄气。
作画时,尹岁庭起了坏心思,在他的左侧脸颊画了朵淡粉色的桃花,充当他脸颊泛起的红晕,竟毫无违和感。
应恕翊一眨不眨看着他,像在疑惑他嘴角怪异的弧度究竟为何而生。
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尹岁庭慌乱敛色,折叠起他画的第一幅人像揣兜里,正经地邀请他,“这么贵的画具扔了多可惜,来吧,我们一起画。”
应恕翊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尹岁庭把画具搬到他跟前,应恕翊不肯动弹,他便握住应恕翊的右手引导他,这是个相当冒犯的举动,可应恕翊没有体现出任何不满。
弯腰涮洗毛刷时,尹岁庭感到口袋一空,接着是展开画纸的沙沙声,他飞速去抢夺还是慢了一步,应恕翊向后一躺躲开他的攻势。
他倒了,尹岁庭跟着他一块扑倒。
两人面对面,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应恕翊借就这个姿势,面无表情地看完画,又看向伏在胸膛的尹岁庭,突然笑了。
宛若皓月当空,海面掠过一袭模糊黑影,一溜烟钻进海里销声匿迹,咕噜咕噜吐了一串泡泡,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小小试探。
霎时间鱼群腾空而起,一只接一只,此起彼伏,毫不避讳地展现优美傲人的身姿,仿佛掀起了狂风巨浪。
尹岁庭迎着那抹浅而短暂的笑容,有点恍惚。
他不断试探应恕翊的底线,过分一点,再过分一点,可他的底线就和退潮一般,甚至开始慢慢接受他。
尹岁庭站在卧室门前,看了眼走廊闪烁红光的监控,象征性敲两下门,“小翊,小翊,我进来了。”
平时就算应恕翊睡懒觉,也会应一声让他进来,今天一反常态,叫了半天没反应,尹岁庭焦急地用钥匙开门,发现根本没锁。
是了,应恕翊现在不锁门。
“小懒鬼,是不是今天懒得回我话?”
他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劲。
床上空无一人,被子的温度渐渐冷却,显然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可照以往来看,九点之前应恕翊是不会起床的。
尹岁庭找遍别墅每个角落,连床底也找了,特别像在叫一只捉迷藏的顽皮小猫。
室内找不见人,他思躇良久跑到庭院,顺手拦住洗衣服的佣人,仓惶地问:“小翊呢?你家少爷呢?”
佣人懵懵地指着一个地方。
尹岁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爬满蔷薇的花架下有个秋千,应恕翊蜷缩在荡悠悠的秋千,外套盖在脸上。
秋千荡啊荡,他的长腿无处安放,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搭在扶手,整个人悠闲自在。
佣人观察他的脸色,提醒道:“不过少爷很讨厌别人喊醒他。”
不知道尹岁庭听没听见她的提醒,他放轻脚步,大片的阴影倾洒下来,留在外套深深的痕迹。
外套下的人懒懒地说:“挡我阳光了。”
“没睡着啊?”尹岁庭哼了一声,略带指责,多是纵容地说,“叫我好找。”
“找我干什么?”
“担心你啊。”这话不假,把雇主的独生子看丢了,那他简直是找死。
“担心我?”应恕翊揭开外套,由于是逆光,他眯着眼,褐色的瞳孔像鎏金一般,勾起嘴角讽刺一笑,“我又不会自杀,至少在积蓄花完之前不会。”
“喔,那我就放心了,别的难说,应总肯定少不了钱的。”
应恕翊笑了,稍微抬起上半身,“有点硬,你过来。”
尹岁庭如他所愿,坐过去用大腿给他当枕头,秋千本来就小,两个人挤在一块,应恕翊睡得更别扭了,可他就是在这种别扭的姿势中,睡过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