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枝几乎是跌出去的，廊下冷风一激，才觉手脚发软。他头也不回，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下楼梯，漫无目的地扎进郦城渐沉的夜色里。
心跳得太快，撞得胸口生疼。萧祁声那句话，还有他那时的眼神，反复在脑子里轰响，搅得他六神无主。
街上华灯初上，人来人往，热闹是别人的，他只觉格格不入。不知走了多久，鼻尖嗅到一股浓烈酒香，抬头一看，是家酒楼，幌子在风里摇晃。
茸枝脚步一顿。
他从前世界便酒量浅薄，穿来后更是滴酒未沾。可此刻，他急需什么东西麻痹翻腾的心绪，哪怕是暂时的也好。
他摸了摸腰间，萧祁声平日总会给他塞些零碎银钱。他深吸一口气，埋头钻进了酒楼。
“杏花春”内人声嘈杂，酒气混着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茸枝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对着迎上来的伙计，硬着头皮道：“来壶酒！”
伙计见他年纪不大，面容精致，衣着却不俗，笑问：“小公子要什么酒？咱们这有梨花白、竹叶青、桑落酒……”
茸枝哪懂这些，只想着借酒浇愁，胡乱道：“最烈的那种！”
伙计应声而去，很快端来一壶酒并几碟下酒小菜。茸枝抓起酒壶，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样子，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瞬间烧过喉咙，呛得他眼泪直流，剧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缓过气，只觉得一股热意从胃里直冲上头，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这古代的酒……怎么这么辣！”他吐着舌头，小声抱怨，却又不服气地再喝了一口。这次有了准备，虽仍觉得辣，却也能勉强咽下。
几口酒下肚，脑子开始有些晕乎，那些烦心事仿佛也隔了一层纱，变得模糊起来。
他支着下巴，望着窗外街景，眼神渐渐迷离。
“萧祁声……”他无意识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划来划去，“讨厌鬼……”
他待自己，确实是不同的。
从初见时收留，到后来的纵容庇护，甚至不惜为他触犯家规，承受那二十记镇魂鞭。还有那双生印……他虽语没有说清楚，可魂魄离体那般凶险，他也能跨越界找过来……
这些，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誓言更重吗？
可要是答应了，以后呢？若有一天，萧祁声发现他并非值得如此付出的人，若有一天那份“心悦”淡了，厌了，他该怎么办？还能像现在这样，理所当然地留在他身边吗？
不如……不如就维持现状。对，维持现状就好。做他最重要的伙伴，最特殊的……朋友。
“朋友……”
他喃喃自语，又灌下一口酒，苦辣交织，分不清是酒味，还是心底翻涌的酸涩。
酒壶渐渐空了。
茸枝眼前景物开始摇晃重叠，耳边嗡嗡作响。他努力想撑起身子，却手脚发软，重新跌坐回去，额头抵着冰凉的桌沿，意识沉浮间，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不想失去萧祁声。一点也不想。
“小公子，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趣？”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茸枝醉眼朦胧地抬头，是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面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在他脸上逡巡。
“走开……”茸枝想甩开他的手，却没什么力气。
那男子反而挨着他坐下，凑近了些，酒气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瞧小公子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妨说与哥哥听听……”
他的手眼看着就要往茸枝肩上搭。
茸枝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想吐，猛地挥臂格开，“滚开！”
他声音不小，引得邻近几桌客人侧目。
那男子脸上挂不住，神色冷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便要强行拉他。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茸枝胳膊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扣住了那男子的手腕，那男子却瞬间脸色发白，痛呼出声。
“谁？！”
萧祁声不知何时站在桌旁，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冷得像寒冰。他甚至没看那男子，只淡淡道：“他的手若碰脏了，你这只手便不用要了。”
他的小渔还是太招人觊觎了，最好是关起来，永远不让人见的好……
那男子被他眼神慑住，顿时气短，悻悻甩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茸枝已醉得糊涂，又趴在了桌子上，脸颊绯红，眼神迷蒙，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嘟囔，“不要……不要变……萧祁声……”
萧祁声目光落在蜷缩一团的茸枝身上，见他醉得憨态可掬，眉头微蹙，眼底却掠过无奈与心疼。
他又开始舍不得。
萧祁声上前，俯身，轻轻拍了拍茸枝滚烫的脸颊。
“小渔。”
茸枝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到那张熟悉的俊脸上。他瘪了瘪嘴，委屈混着酒意涌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
“你……你来干什么……”他想推开他，手却软绵绵使不上力，“走开……我不要你管……”
萧祁声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腕，他声音放低，“别闹，回去。”
“我不回去！”
茸枝借酒壮胆，声音大了些，带着哭腔，“回去你又要说奇怪的话……我不要听！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是骗子！”
他挣扎起来，却被萧祁声轻易制住。那熟悉的清冽气息包围过来，带着安定的力量，却也勾起更深的慌乱。
“我父母……当初也好得很……”茸枝抽噎着，语无伦次地倾诉，“后来呢？不还是那样……我不要那样！我不要你以后也那样对我！我宁可……宁可就像现在这样！”
他终于喊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的父母年轻时也曾相爱，以为有情饮水饱，甚至结婚证都没有领。
萧祁声动作一顿，凝视着他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那点因被拒绝而生的郁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细细密密的疼。
他早知他心结所在，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更觉揪心。
看着他因醉酒和哭泣而泛红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惶无助，萧祁声心头一软，那些强势与逼迫的心思，瞬间被怜惜取代。
他叹了口气，指腹轻柔地拭去茸枝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温和与歉意，“是我的错。”
茸枝哭声一滞，茫然抬眼。
萧祁声看着他，目光深邃，带着认真，“我不该这般逼你。”他顿了顿，指尖抚过茸枝微肿的眼皮，动作珍重，“让你如此难受，是我的错。”
“抱歉，小渔。”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像温水，瞬间融化了茸枝心头的坚冰一角。他愣愣地看着萧祁声，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懊悔与心疼，那股因恐惧而生的抗拒，忽然就泄了气。
“我……”茸枝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我们回去，可好？”萧祁声低头看他。
“嗯……”
萧祁声看着他这模样，心中软成一片。他转过身，背对着微微屈膝，“上来，我背你回去。”
茸枝看着眼前宽阔可靠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吞吞地爬了上去，手臂环住萧祁声的脖颈。
萧祁声稳稳托住他，站起身，将银钱放到桌上，然后步履平稳地向外走去。
夜风拂面，带着凉意。茸枝伏在萧祁声背上，脸颊贴着微凉的衣料，能感受到衣料下紧实肌理传来的温热。酒意未散，脑袋依旧昏沉，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萧祁声……”他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嗯。”
“我……我不是不喜欢你的。”他声音很小，像蚊蚋，“我只是……怕。”
萧祁声脚步未停，声音沉稳，“我知道。”
“我父母他们……当年也是真心过的。”茸枝闭着眼，感受着身下平稳的步履，“可后来……都不一样了。我怕我们也会那样……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我连像现在这样待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萧祁声沉默片刻，手臂稍稍收紧，将背上的人托得更高些，让他能更安稳地趴伏。
“别怕我，小渔。”萧祁声声音沉稳，“我不求你现在就信，但试着信我一次，好不好？”
“只要你愿意，我们慢慢来。一日不信，我就证明一日，一年不信，我就证明一年。”
茸枝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萧祁声肩头的衣料。他收紧手臂，将脸更深地埋进去，带着哭腔，：
“那……那说好了。你不能反悔哦。”
萧祁声脚步一顿，侧过头，脸颊能感受到他柔软的发丝。
“天地为鉴，此生不悔。”
回到客栈房间，萧祁声将人小心放在榻上。茸枝拉着萧祁声的衣袖，不肯松开。
萧祁声坐在榻边，任由他拉着，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额前碎发。
“睡吧。”他低声道。
茸枝模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以后那么长……谁知道你会不会遇到更好看的，更乖的……”
萧祁声低头，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呼吸交错。
“没有更好看的。”他声音哑了几分，“只有你。”
茸枝心跳漏了一拍，被他直白的话语和近在咫尺的气息弄得晕乎乎。
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想起什么，茸枝仰起小脸，小心翼翼问道：“那要是我后面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
萧祁声低头看着怀中人醉意朦胧却带着几分认真的小脸，声音沉稳笃定。
“你不会。”
他既有十分把握将人圈在自己身边一世，更有百般手段，让其眼里再也装不下旁人。
茸枝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嘴里还在小声嘟囔：
“你以后……不能嫌我麻烦……不能……不能喜欢别人……”
“好。”
萧祁声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
得到承诺，茸枝终于安心，唇角无意识微微弯起。
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茸枝满足地闭上眼睛，往那温暖怀抱深处缩了缩，终于沉沉睡去。
萧祁声凝视着他恬静的睡颜，指尖轻拂过他的唇。
他的兔子，总算叼回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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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重获新生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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