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明暄策马前行,速度不快也不慢,好似全然没将方才的争执放在心上。
泥泞的小路往前延伸,道路两侧是洪水退去后留下的一片狼藉。浑浊的泥浆合着枯枝败叶堆在两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烂气息。
喻珩紧抿着唇,有心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心中憋了一股无名火,紧盯着前方那人挺直的脊背,攥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只是冷脸跟在师明暄身后,默默履行身为护卫的职责。
后面打马追上来的张会、李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二人在闹什么别扭,只能悻悻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又不是木头,师明暄对喻珩的微妙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虽然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自家王爷是什么意思,但是对待喻珩的态度还是不自觉客气几分。
一行人在这种奇怪到近乎诡异的沉默下,终于来到永宁县城外。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远处的永宁县在昏黄的天光下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
门口有兵丁把守,盘查着零星进出的人。
四人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在城外选了一处酒楼,准备歇息一晚。
张会和李斋被师明暄打发了,唯有喻珩,被他单独唤到了房中。
这家酒楼的规模不大,又是灾后,生意并不兴隆,客房也格外简陋,但胜在地势不错。
喻珩推门而入的时候师明暄正站在窗前俯瞰永宁县,星星点点的亮光像是黑暗中的萤火虫,自远方亮起,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秋风吹过,带起一阵寒意。
听到动静,师明暄并没有回头,只语气平淡道:“喻公子精通易容之术?”
喻珩垂着头站在原地,好似当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略通皮毛。”
师明暄仿佛此时才看够了窗外的景色,转过身来:“借你手艺一用,给本王换张脸。”
他顿了顿,补充道:“夏云章京城时,曾见过本王。此时还不是与他打照面的时候。”
喻珩跟随他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已经摸清楚了他的秉性。能叫师明暄主动解释的时候可不多。
先前那点不愉快被他抛之脑后,他主动道:“易容需要的材料不少,此地简陋,只能做简单修饰。改变骨相难,但只是在面皮上做文章,应该不成问题。”
师明暄点点头:“足够了。”
他将目光落在桌上:“便易容成此番模样吧。”
喻珩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茶桌上还放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
画中之人墨发飞扬,眉眼锐利,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唇畔虽带着笑,却无端给人一种讥讽感。虽长相与师明暄无半点相似,气质血相差无两。
他望着画中人伫立城头,总觉得背后该有一场大火,好叫人痛彻心扉。
见喻珩呆呆望着那幅画,师明暄挑了挑眉:“怎么?喻公子做不到?”
喻珩这才回过神来,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去拿易容工具。
悄悄跟了几人一路的白猫从屏风后跳出来,跃至桌面,颇有些无语:【你何必逗他。】
师明暄心情颇好:“你承认他们是一个人了?”
617顿时无言。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喻珩很快取来几个瓶瓶罐罐,准备替他易容。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张会和李斋早就歇下,整座酒楼静的仿佛只剩下师明暄和喻珩二人。
烛火明灭,师明暄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任由喻珩在自己脸上动作。此时的他收敛了平日里的锋芒,竟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安静。
喻珩的手指在他脸上涂涂抹抹,微凉的膏体融化在指尖,他却觉得手下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不得不承认师明暄这张脸生得极好,骨相清俊,皮相秾丽,即使闭目敛息,也自带一股迫人的风华。
这样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这样锋芒毕露一个人,此时闭上眼睛,任人施为,喻珩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异动,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下意识将手指停在师明暄唇角,柔软的唇轻轻一碰便陷了下去,触感同薄情的唇形截然不同。
他鬼使神差凑近了些,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捧着脸颊的手收了力道,似乎下一瞬便要吻上去。
“啪嗒——”
烛火爆裂出灯花,喻珩被着细小的声响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做贼心虚般看了一眼仍闭目的师明暄,仿佛被针扎一般收回手。
这动静叫师明暄微微侧头:“好了?”
喻珩喉滚了滚,干咳一声:“还没有。”
他神色几经变换,暗中唾弃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深呼吸两口,屏息凝神,努力摒除杂念。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再睁眼时,师明暄的容貌已经有了明显变化。
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含威,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凌厉,赫然是他上辈子用了二十余年、在朱雀台引火自-焚的模样。
虽然少了材料,只能同那幅画像个七八分,但师明暄本人就在这副皮囊里,乍一看,几乎和上辈子一般无二。
他就着喻珩递过来的小铜镜看了一眼,眼中露出些许赞叹:“手艺不错。”
喻珩愣愣看着那张脸,方才沉浸在易容中那种感觉尚不明显,如今对方睁眼朝自己看过来,那种怪异的感觉格外明显。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若非理智还在,只怕他已经下意识伸手抚上那张脸。
失而复得的感觉太过强烈,几乎叫他热泪盈眶。
好在师明暄注意力都在镜中那张脸上,并未注意到喻珩的异样。
他迅速整理好情绪,再开口时嗓音不可避免有几分嘶哑:“……王爷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什么?”
师明暄勾唇,目光隔着铜镜,从他没被面具遮挡的眉眼上划过:“你明日便知道了。”
……
…………
翌日,天光未亮,四人便已经准备妥当。
师明暄换上一身青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斗篷,虽低调不显奢华,但通身气派非常人所有,叫人无法忽视。
喻珩抱剑落后他半个马身,像是最忠诚的侍卫,片刻不离。张会和李斋腰佩长刀,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辰时刚过,永宁县那略显破败的城门已然在望。门口的兵丁姿态懒散,进出城门的百姓寥寥无几,个个面带菜色,行色匆匆。
不等师明暄发话,李斋立刻打马上前,做足了狗仗人势的派头,拎起鞭子朝着兵丁便挥了过去:“没长眼睛吗?摄政王派来的钦差大人到了,还不快叫你们县令速速出来迎接!”
长鞭打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吓得正在打瞌睡的兵丁一个激灵,刚要发怒,眼神一扫,便看到喻珩怀中明黄-色的绸缎。
这行人气度不凡,又如此大张旗鼓,实在符合刻板印象中的“钦差”,他不敢怠慢,忙点头哈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诸位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罢,他朝同伴使了个眼色,飞快朝县衙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便见一队人马从县城内匆匆赶来。
为首一人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年约三十许,面皮白净,留着短须,正是永宁县令夏云章。
他一路小跑,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见到师明暄,躬身便拜:“下官永宁县令夏云章,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他偷偷抬眼打量师明暄,只觉得这位钦差面容冷峻,眼神锐利,通身的气派竟比他在京城见过的某些二三品大员还要慑人,心中不由凛然,姿态也愈发恭敬。
师明暄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叫他起身,只淡淡道:“夏县令不必多礼。本官奉王爷之命,先行一步,查探冀州赈灾事宜,恰巧路过永宁县,进来稍作歇息。”
“王爷忧心百姓,命本官所见所闻,须如实记录,如遇贪官污吏,严惩不贷!久闻永宁县民风淳朴,想来夏大人也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
夏云章心头一跳,忙道:“王爷仁德,下官佩服!为官者当济世为民,下官一刻也不敢忘记!”
“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先至县衙歇息,容下官细细禀报!”
师明暄这才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带路。
夏云章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恭敬道:“还未请教钦差大人尊姓大名?”
师明暄的目光从紧紧跟在自己身侧的喻珩身上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恶意和戏谑涌上心头。他勾起唇,笑道:“本官乃王爷麾下参军事,燕绥。”
听到这个名字的喻珩心头一动,下意识看向他。
二人目光交汇,师明暄眸光闪烁,好似在期待什么有意思的事。喻珩怔愣一瞬,目露疑惑。
见对方毫无反应,师明暄面色一冷,率先策马离去。
被扔在后面的喻珩只觉得莫名,他摸了摸胸口,古怪的情绪萦绕心中,酸涩难言。
幼时他也曾沉迷志怪话本,什么书生狐妖、前世今生……一天之内情绪起伏太大,喻珩没来由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上辈子是不是同师明暄有过什么爱恨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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